她虽然打扮似一个男孩,多疑小器之处,仍似女人。
  春天。日仍短。
  太阳落得早。
  我必须决定是否在这里度过夜。
  我拨电话到大哥处。
  我说:「这是彭年,忻齐家要明天才回来。我等不等她?」
  「等一夜吧。」
  「我睡什么地方?」
  「车厢中。」
  「天气仍然很冷,气温会降到摄氏三度。」
  「随便找个地方。」他不耐烦起来。
  「为什么母亲坚持要我见到忻齐家?我又不认识她。」
  「我也不知道。」他沉默一会兄「老人家心理很奇怪。」
  「我觉得寂寞。」
  「我知道,否则你不会为这种事打长途电话。」
  我耸耸肩,挂断电话。
  我躺在长沙发上,用垫子盖住额,决定等她回来。
  李莉在八点钟时过来问我要不要吃东西。
  「你吃什么?」我坐起来。
  「三文治。」她说:「我在节食,齐家说我太胖。」
  说完之后,很有敌意的看我一眼。
  我忽然明白,她并非好心叫我吃东西,而是有意无意间来侦察我的行动。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对我有敌意?
  忽然灵光一闪--
  她同忻齐家有不寻常的关系。
  这也是很普通的事,在如今社会见怪不怪。
  一个女人肯为另外一个女人节食--她已经透露得够多。
  为了使她安心,我说:「我来找忻小姐,不过是受人所托,向她传一句话。」
  「你不认识她?」
  「不,我不认识她。」
  李莉似乎有些放心,「她明天回来。」
  「是的,你已经告诉过我。」
  她跟着说:「齐家同我,认识已经有一段日子。」
  「啊,是吗?」
  「我就住在隔壁。」
  「难怪不用锁门,有这样一位好朋友,真是难得。」我礼貌的说。
  她取来一盘简单的食物,又自楼上取下毯子给我。
  我微笑,「我很受欢迎呢。」
  李莉说:「忻齐家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晚安。」我说。
  她转身出去。
  小猫在屋里转来转去。
  这个忻齐家到底是什么字号的人物?
  我吃完三文治上沙发睡了。把毯子扯得紧紧的。
  母亲说:「彭年,你去,你去告诉忻家的人,咱们不要忻家任何东西。」
  我根本没听懂。
  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人姓忻,并且与我们家有钱银瓜葛,吓一大跳,只会瞪着大哥。
  我最基本的条件反射便是问:「谁是忻家?」
  大哥沉默一会儿说:「忻家便是忻家。」
  我更加如堕五里雾中。
  「忻菊泉是父亲的相识。」大哥又补一句。
  我问:「为什么你知道得那么清楚?」
  大哥不耐烦,「现在你不是也知道了?他与爹在生意上有往来,爹很不喜欢这个人,爹过身后忻家还欠我们钱,一直不还,这下子忽然送了过来,母亲的意思是不受,叫你退回去。」
  「忻家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香港。」
  「我怎么丢得开工作?」
  「他有个女儿任在附近,还给她也是一样的。」
  「附近哪里?」
  「两小时飞机三小时车程。」
  「谢谢你。」我啼笑皆非。
  他把一只信封给我,「还给她。」
  我又把毯子扯紧点。
  入夜就冷。我怕冷,是睡电毯子一直睡到五月底的人。
  后来我问:「姓忻的为什么巴巴的还了钱来,为什么我们又不受?」
  大哥说:「管它呢,也许母亲动了真气。上一代故人特别恩怨分明,为一点小事恨人一辈子,完全是农业社会情意结,你只要把信封带到,什么事却了结。」
  说得也是。
  「有什么恩怨?」
  大哥更不耐烦,「当然对是我,错的是人,但凡恩怨,都为肯定别人九流,自家一流而起,多说无谓。」
  我就这样子到了乔治王子镇。
  就这样睡在陌生女人的沙发上。
  我冷得要命。
  捱到天蒙蒙亮才睡着了。
  希望那位李小姐别大清早来扰我的清梦。
  她还是来了。
  真要命,我要见的是忻小姐,而李小姐偏偏要钉牢我。
  我间:「忻小姐什么时候到?」
  「下午。」
  真要命,此刻才上午八时。
  「下午几点?」我打个呵欠。
  「三点。」
  「看,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吗?」
  「什么也没有。」她仍然不友善。
  「商店、戏院、桌球室,什么也没有?」
  「你可以着电视卡通。」
  「你们如何度日?」我坦白的问。
  「等象你这样的陌生人来了,看你要做什么,也是消遣。」
  「我走了以后?」
  「看电视卡通。」她木着一张脸,赌气如一个孩子。
  我讽刺地说:「以及喂猫。」
  「你说得对。」她瞪着我。
  有趣。她有一张非常清丽的面孔。
  我问:「你会为我煮早餐?」
  她摇头,「我已经吃过了。」
  「哦。」
  我到厨房去自己动手,仿佛已经住在这间屋子一辈子。
  李莉跟着进来。
  自从我进门之后她都没有对我笑过。
  我存心逗她。
  「住外国有什么好?」我说:「外国小子都没有人性,即使在恋爱,也还斤斤计较,开车去见女朋友,还得叫那女孩子付一半汽油资。」
  李莉白我一眼。
  「你是土生女?」
  「先生,你太好奇。」
  我大口喝着麦片。
  李莉喂猫。
  「你不用上班?」
  她不答我。
  我耸耸肩。
  稍后我在书房找到一副电脑棋子,下了起来,连输三次,被逼降级。
  「嗨。」
  在我背后有人招呼说。
  在外国,无论是祖孙父母叔伯师友情侣或是其它人伦关系,总是「嗨。」一声算数,令人厌恶。
  我不耐烦的转过头去,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这会是谁?
  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穿工人裤,红色小毛衣,梳两条小辫子。
  我放下棋子,「你是谁?」意外之喜,我喜欢孩子。
  「我是忻乐基。」
  也姓忻,我终于见到忻小姐了。
  忻小姐。
  「你好。」我与她握手,「你打哪里来?」
  「我住在姑姑家,当妈妈不在,我总是住姑姑家。」
  「妈妈?妈妈不在?」我问:「你妈妈是谁?」
  「我妈妈是忻齐家。」
  「哦。」我惊讶,「那你不是忻小姐。」
  李莉在门口出现:「乐基,来这边。」
  那孩子立刻走过去。
  她搭着孩子的背说:「去做功课。」
  孩子上楼到房间去。
  李莉瞪我一眼,「对小孩说话要小心。」
  「对不起,」我是真心的,「我一时失态。」
  她白我一眼,「子女跟母姓,有什么稀奇?」
  什么都不稀奇,是是是,将来男人怀孕生子也不稀奇。
  我闷声大发财,但多多少少已经明白这一家子的私生活非比寻常。
  这一切都不关我事,我的工作是信差,只要把信封递上,我便大功告成,管那么多干什么?
  小女孩取了图画纸尺颜色笔下来,在地上摆摊子做艺术家。
  李莉到花园去剪草。
  生活闷是闷些,但安乐得很,一家三口!三个女人。
  多么奇怪的一家子,而且还分开两间宅子住。
  我看着忻乐基画画。
  那是一张美丽得不能形容的图书,色彩斑斓,大胆豪放,这孩子绝对有艺术天才。
  我边抽烟斗边享受这幅作品。
  多数孩子画画,都是小小的人儿,小小的屋子,加一个小小的太阳。
  但忻乐基画的是紫色的旷野,与灰色约海,一大群银色的鸟。
  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会与什么样的人恋爱?会从事什么职业?会遭遇到什么事?
  可想而知,她的烦恼一定比画小小的人,小小的屋子的女孩子较多。
  个人与众不同,所付出的代价就比常人大。但想什么,得什么,谓之快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旁人似乎不必替她担心。
  在这个时到,有人推门进来。
  乐基欢呼一声:「妈妈……」
  我抬头。
  第一眼颇为失望。
  忻齐家并不是细眉画眼,樱桃小嘴的美女。
  她有一张扁面孔,平凡的五官,但高挑身材、不羁的眼神,都使她与众不同。
  「忻齐家?我是周彭年。」我站起来。
  「我不认识你。」她说着放下大衣和手袋。
  真复杂。
  我说:「家母叫我来的,令尊大人给我们的礼物!」我取出信封,「原璧归 赵。」
  她接过信封,只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
  「是的,」她说:「我听人家说,我父亲分了家。」
  「分家,这跟分家有什么关系?」
  「他已把他的几分给所有他喜欢的人,除了我。」
  「他过身了吗?」
  「没有,他活得很好很健康,只是他不高兴等死了再分出他的钱。」
  奇怪的老头子。
  我说:「我亦不知信封中是什么东西,交到你手中,我要走了。」
  「喂!」她叫住我,「我已经有七年没见过我令尊大人,你把信交给我,有什用?」
  我气馁:「什么?七年未见你生父?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家事。」
  「好好好,我告辞,打搅你,不好意思。」
  我打算把这封信贴个邮票寄出去算数。
  「慢着!」
  「小姐,」我啼笑皆非,「又有什么事?」
  「你姓周?」
  「是。」
  「周惠印林是你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