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每一日,都是捡回来的时光,白白得来的,还有什么更值得高兴的呢。将来,我们都会去到一个更远更静的乐土,如黑暗地穿过玻璃,现在无法解释,但到底这里是我的出生地,我在此地流过血汗,我在这里成长,作为一个人,我留恋这块千疮百孔土地,我已习惯笨拙的躯壳,以及这里落后的科技,谁晓得那一头是什么世界。即使象传说中的天堂一样,光是奶与蜜也不够,七彩会唱歌的小鸟,鲜花绿茵地,整天穿着白袍,头上照个永恒性发亮的光环,日子久了,想必也很闷。有什么可做呢,不外是听经、散步、弹竖琴。
  还是活着的好。
  而生活下去,就得做事,我所喜欢做与能做的,不还是写作,那就该执笔好好的写。
  谁知道自己的生命还剩下多少天。
  每一日都可以是最后一日,故此打明日起,我仍然应该把每一日当作是最后一日,努力的写,绝不欺场。
  人家是马尔盖斯,我是小陈。不要紧,安天份而写,争取读者。
  我心安理得,合上双眼,安详地睡去。
  第二天,我自然没有与世长辞。
  起床做好早餐,拉开露台的窗帘,天空碧蓝,初夏的海风,何其爽朗,妈的,差一点就享受不到了,险过剃眼眉。
  我的心胸也似天空一般明澄,凡事尽力,不计得失。我不禁洋洋起来,到底是有慧根的人,一夜悟道。喝毕咖啡我做好五千字功课,决定取了它会见国香。
  国香在开会。
  她的男秘书知道我是有特权的人,即时要同我去去通报。
  “不,”我说:“我等她好了。”
  “还要一个小时呢。”
  “不要紧,有的是书报杂志。”
  男秘书很是意外,我却心平气和。
  我捡到一本国家地理杂志,该期特写是格陵兰五百年木乃伊。我读得津津有味。
  唉,几时不必为日奔驰,能够写这等文字就好了。找个富女娶了她,实在是最佳办法。
  “小陈。”语气中有许多诧异。
  国香散会出来。
  “你等了多久?”
  “不要紧。”我放下原稿,“我写了新的小说,你看看。”
  “看管看,不一定用。”
  “我省得。”我微笑。
  国香似乎不相信我有这么理性。
  我说;“既然做不成垂死的天鹅,就得面对现实。”
  国香呆呆的看牢我,仿佛我是陌生人。过半晌她说:“上篇写得实在好。”
  “文必穷而后工,”我补充,“‘穷’作困境解。”
  “我相信这一篇也一定好。”国香指指桌上的稿件。
  “比别人好是没有用的,这年头肯写的人少,博成名的人多,要比自己写得好就难了。”说完我站起来。
  “怎么?”国香问;“你这就走了?”意外过意外。
  “我还有东西要写。”
  “吃午餐没有?”她说:“一起如何?”
  “不做灯泡。”我微笑。
  她拉起我的手,“你生我气?”
  “国香,我永远爱你,我没有见过比你更热情、善良、可爱的女子。”
  “哗,我一边耳朵辣辣的红起来。”
  “再见。”
  “明天我给你答复。”她指指稿子。
  我朝她摆摆手。
  路上行人匆匆,天气回暧,许多年轻的女郎已穿出夏装,今年大概流行水彩色,淡黄浅紫粉红湖水绿,美不胜收,她们的平跟鞋添增自然娇俏,有几个已抢先去晒了太阳回来,鼻尖有几颗雀斑,额角带太阳的蔷薇色彩。
  我又回来了。
  在快餐店我咬着汉堡包留意她们的一颦一笑,十分享受。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做人,万劫归来,不管身体多么虚弱,挂着多少瓶子罐子,只要能够照到太阳,已是心满意足。
  我吸着巧克力冰淇淋苏打,眼睛忙得透不过气来。
  我是一个新人。
  我要写新的题材,追新的女友,过新的生活。
  那篇新小说,国香说,“天地”是不想用了,不过,她又说,另外一家杂志很渴望刊登,但是搞费就比较差,问我意下如何。
  我意下?我微笑的说:我完全同意。
  只要故事好,有读者拥护,我不怕暂时委屈,价钱迟早会升上去,先把工作做好再说,一切从头开始。
  我向国香道谢。
  她笑,“小陈,你完全成熟了,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看你的态度多么正大光明,我们做朋友的也容易办事,这样多好。”
  我点点头,“是,我的思想搞通了,经一事长一智。”
  “以前,唉,不要说以前了。”她笑。
  以前她一直敷衍我,及至知道我得病,才产生一点真感情,朝夕相对,也觉得我有点好处,我也乘机作威作福,尽量享受友情,在那个时候,她烦得要打我毒针……我忍不住微笑。
  “小陈,”她说;“周末我们没处去,能不能仍然借你的地方用?我们想开一个派对,因为司徒英要订婚。 ”
  我喜出望外,“真的,真的跟以前一样?你们仍然前来陪我?太欢迎,太高兴了。”
  国香一呆,“陪你?可以这么说,其实是互相利用,各得其所。”
  “好,就这么办。”我兴奋的说。
  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再好没有,我欢呼。
  活着真好。
  旧事
  我不知道原来乔治王子镇是这么一个小地方。
  找到小溪路,只见到一间间英式独立小洋房,掩映在树木中央,铁锈色砖墙,白色栏栅,衬着整齐草坪,蓝天白云,忽然之间,我心平气和起来。
  几乎忘了为什么要来找忻齐家。
  在这种小镇,连大门都不必锁。
  我按门铃,没有人应。
  我信手旋转门钮,大门应手而开。
  果然。
  我走进小小的客厅,室内开着暖气,显然主人家不过就在附近溜达,就快要回来。
  我选择一张半新旧的安乐椅,坐下去,伸长了腿,等忻小姐回来。
  母亲吩咐的:「不要通电话,忻家的人有了心理准备,知道你要上门,话就不好说。」
  故此自三藩市乘飞机上来温哥华,在驾车至小镇,我就成为不速之客。
  在这里,家家户户的厨房都有一扇美丽的大窗户,锌盘对牢后园,后园远处通常是一座庞大的公园,一望无际就是花草树木,春去秋来的四季变化都可以在这个窗户观察到,人就是这样老的,站在厨房里,对牢锌盘,看出窗外,岁月汩汩流过。
  这也是一般人怕在外国居住的原因。
  我捧着咖啡,回到安乐椅上,燃起烟斗。
  一只小小玳瑁猫向我走来,在我凯丝米袜颈处挨擦,受不住柔软舒适的引诱,缓缓爬上我的鞋子,蜷缩在我脚上,睡着了。
  它梦见什么呢。我好奇的想。
  我想梦见一个女郎,美丽的皮肤,细长的四肢,纤弱的腰身,与我在这间小屋邂逅,发生一段狂热的恋情。
  咱俩在这里,象爱情片子中的男女主角,除了拥抱接吻,什么都不做。
  大抵连饭都不必吃的,肚子饿的时候,吃龙虾沙律与香槟。
  车舟劳顿,我渐渐堕入梦乡。
  「嗨。」
  我睁大双眼。
  我说:「嗨。」
  我先低下头看那只小猫。
  它还在睡。
  我再抬起头,发现站在我面前内,是一个廿多岁的女子,粗眉大眼,短发,有股豪爽味道。
  我连忙站起来,那只小猫自我脚背滑下,失望地咪噢一声,黄梁梦醒,走开去。
  「忻小姐?」
  她说:「忻齐家并不在这里,她到纽约去了。」
  我叹口气。
  在现代社会中,不预约而要见到一个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母亲为什么要命令我与忻家的人捉迷藏呢?
  「你找她?」
  「是。」我说。
  「她明天下午回来。」她说,「你会见到她。」
  我不相信这好运气,「真的?那么我等她。」
  「贵姓?」她问。
  「我叫周彭年。」
  「我叫李莉。」
  「你住这里?」我问。
  「不,我代忻齐家来喂猫。我是她邻居。」
  啊。我释然。
  「你们仍然不锁门?」
  「有什么好锁?屋内什么也没有,谁会进来偷一盏灯或是一本书?况且人人也互相认识。」
  「我是陌生人。」
  「但你是忻齐家的朋友。」李莉说。
  我不语。「我从没见过你,」她说:「我没有听过你的名字。」
  我警惕起来,气氛马上开始紧张。
  李莉又说:「这附近并没有旅馆,你可以在沙发上过一夜。」
  我狼狈的说:「谢谢。」
  「别谢我,这是忻齐家的房子。」
  她一迳往厨房去准备猫食。
  忻齐家是不是也跟李莉一个模样?
  奇怪我并没有见过忻家的人。
  我拾起几头上的书,书皮上说:「独身孕妇手册。」
  这与我无关。
  我又拣起另外一本:「独身而成功秘诀。」
  我笑出来。
  李莉撑着腰站门口。
  「好笑吗?这些书属于我。」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笑了。
  她不悦:「你是谁?忻齐家在什么地方认识你。」
  我摊开手,「我只不过是爱笑而已,并不代表我是个坏人。」
  她把一盘子猫食放在地下,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