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与父母有冲突,总是求救于他。有心事,他专心听我诉说。缺乏什么,问他要。这一切恩情都属于过去。即使父子,为利益反目,不知几许。心中不是没有唏嘘的。
  我强着嘴说: “他待我好,有目的。”
  麦公不再劝说。
  我与他告别,即到锁锁那里去。
  她并没有过来轻吻我的脸,拍我的手,赞声乖孩子做得好,她不是蛇蝎,悲剧是谁也不是,泽叔对我也有真感情,刚才他表情惨痛。
  我渐渐觉得胃部不舒服,胸头一块大石压上来,适才的快感一去无踪。
  停下来已经太迟,只得硬上。
  看看锁锁,她在喝烈酒。
  “他刚刚与我通话。”
  “对白内容可以告诉我?”
  “他指责我带坏你。”
  “还有呢?”
  “我们可以交换条件,但你不在谈判之内。”
  “你去吧,”我说, “只要你得到你那份。”
  她抬起头来,忽然感动了, “你是第一个为我着想的人。”
  “与其两人遭损失,不如有一人得益。”
  “我不会留下你不顾。”
  我笑了,两人忽然讲起罕见的义气来。
  “你当初是怎么认得洪昌泽的?”
  “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说来听听。”
  “一个人若没有经济独立的能力,就会被逼受种种委屈及耻辱。”
  泽叔对她不好、看轻她,玩弄她?
  “我不是到纽约读书,我去结婚。”
  我讶异, “一个像你这般时髦的女郎?”
  她耸耸肩, “那时许多女人一窝蜂出来找护照,有一些真正甘于平凡,获得幸福,我没有。我甚至没有去注册,住在郊区一间小屋子,未婚夫三分一收入拿来分期付款买房子,余下一半付税,经济情形不好,二十块美金当大钞,要折一折才放进钱包,看不惯。况且很吃苦,什么都要做:洗熨、煮饭、收拾,晚上还要服侍那位先生,周末去趟超级市场算大节目,日久就光长肉,不适合我。”
  “你可以读书。”
  “不喜欢学习,读不上去。”
  坏女孩,毫无疑问。
  “我到城里找份临时接待员做,在那里碰见洪昌泽,改变我的一生。从那日开始,才知道纽约的真面目,我没有往回看。”
  “有没有后悔放弃平凡而正常的生活?”
  “不是我那杯茶,恭敏,每个人的幸福不一样。想哪样得哪样是谓快乐,人人渴望的东西不同,我不可能做个好主妇。”
  “洪昌泽对你好不好?”
  “好。”
  “那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离开他?”
  她笑, “欲望无穷,有了物质便想追求自由。”
  贪婪的女人。
  “洪昌泽不让我呼吸,不在的时候一天到晚派人盯牢我,人在纽约呢,又要我寸步不离的跟着,
  开会时也叫我坐接待室等,完全没有自己的时间,那种疲倦是不可以形容的,一个朋友也无,身分是玩偶。三年还不够?”
  我不出声。
  “有些女人也会觉得满足,”她自嘲, “我特别奇特,需索无穷。”
  “但是他使你脱胎换骨,”我说, “我相信这三年来他改变了你。”
  “是,”她承认, “一切品味来自他,我甩掉所有土气,他找来专人教我英语会话,又把公司业务分析给我听……”
  “但你还是要离开他。”
  “是,我不感恩。洪昌泽最失败的地方在这里,他对我们好,不错,但永远高高在上,把我们视作次等动物,我就是气这点,人人给他摆布玩弄,搓圆揉扁,我偏要反抗。”
  她说得对极。
  父亲也是那样的人,妻子儿女,都是他手上的棋子,他说东就是东,他说西就是西,棋子若果长脚往北走一步,他立刻雷霆震怒,要把棋子碎尸万段,他们有权欲狂。
  不过父亲比泽叔幸运,应该说他手段比泽叔高超,泽叔身边的人都不妥,连泽婶都成为抗暴英烈,我不禁哈哈笑。
  锁锁说下去, “他喜欢动手,而且出手重。”
  “不是第一次?”我扬起眉毛。
  她苦笑, “第三百次。”
  “他对泽婶……”但他对老妻没有激情。
  陈锁锁尝遍酸甜苦辣,什么都要付出代价,不过她也得到她要的一切。
  她说: “年轻时最怕穷,后来最怕闷,现在怕寂寞,不过像我们这种女子,如何寻找归宿?”
  “你有你可爱的地方。”
  她叹口气,点起一支烟。
  “泽叔欠你什么?”我忍不住问, “他为什么不肯将之交还给你?”
  锁锁抬起眼,诧异的说: “你还不知道?”
  “不,我不知道。”
  “女儿,我同他的女儿。”
  我张大嘴巴,真没想到他们已经生下孩子,啊,难怪,难怪锁锁有把握使泽叔软下来,原来她手中掌握皇牌,怪不得听见我与锁锁结婚的消息,他吓得几乎没昏过去。
  我放下心来。
  泽叔一点还价的余地也没有。
  “我要我的女儿,他不肯,除非我归还手上一切去换。”
  我完全明白了。
  泽叔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那小女孩一定粉妆玉琢,可爱得不像话。
  我问锁锁, “第一眼看到我,你就知道可以利
  用我?”
  她看到我心里去, “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看上去笨?”
  “不,只是你有金色的心。”她微笑。
  我颓然,还以为自己把弱点收藏得很好。
  “你想结局怎样?”我问。
  “我同你永远快乐地共同生活下去。”
  会吗?
  那夜我寂寥的回家。
  小人物将永远做小人物,弱者常被强者利用,即使胜利,也不过是乘人之危,又有头巾气,会觉得胜之不武,闷闷不乐。
  这是我性格上最大的缺点,难成大器。
  泽叔如果真的知道我,他不必受威胁,我怎么会同婶母结婚,拿机枪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行。但泽叔本人是个枭雄,什么都做得出,以己度人,不堪惊骇。
  我茫然,想操胜券,但这果子是否甜蜜?
  我们的武器竟是一小女孩呢。
  麦公深夜来访。
  他埋怨, “做你们洪家的奴才特别辛苦,三更半夜起床做跑腿,又心急,有什么是不能留待明天再说的呢。”
  “什么事?”
  “你泽叔叫你明天上班,好好学习公司一切事宜,他要把洪氏证券交给你。”麦公似笑非笑。
  我呆在那里,他说做就做,快如闪电。
  “听见没有,明早九点正开会,七点半在大班房集合给你恶补。让我看,你六点半要起床,你有没有闹钟?有没有开会用的西装?”
  我冷笑, “吓我?六点半起床?”
  “谁吓你?”麦公一本正经, “你去打听打听,洪昌泽哪一日不是八点正到公司,多年来风雨不改。做任何生意,要诀是勤力,否则机会来了阁下人不在,走运也没有用,恭敏,你还做梦呢。”
  我咬咬牙关, “好,六点半。”
  “不是明天一日要委屈你,而是日日如此,你的职位是初级生,事事要从头学起,还有,你要给你大弟一个好榜样,暑假他也要来做见习。”
  我倒抽一口冷气, “要学多久?”
  “一年到两年也可以了,公司里好几位业务人
  才,都是前年才进来效力的,恭敏,现实生活不比
  演粤语片,老板的皇亲国戚甫自校门出来,就可出
  任总经理,公司是做生意赚钞票的正经地方。”
  “天天八点钟?”
  “上了轨道或许可以九点半,你泽叔属于二十
  四小时耕耘那种人,我同你说过,他是替你生财的
  机器。”
  “我不该与他作对?”
  “岂止不该,老实说,你来看看实际情况也是
  好的,不然老以为我们几只老狐有什么蒙蔽你。三
  个月后,你明白我们的术语、节奏、办事方式,说
  不定会产生乐趣,你泽叔多条臂膀。”
  他说完打个呵欠,告辞了。
  早起不是难题,要习惯他们工作的态度与劲道,才是难事,那种拼劲我看不人眼,明明十个人才做得完的工作量,泽叔顶多用六个人,器材亦不敷用,忙得公司似战场,职员双眼大而无神,光会瞪着荧光幕上的数字,都似传说中湘西那种会走路的僵尸,没有灵魂。
  下班后却又跑去大吃大喝,口沫横飞,仍挂着白天的生意经。做得好,泽叔会奖只金表,蒙主子尝识,更加努力的干,希望有一日熬出头来,自立门户。
  十八岁的大弟来参观过一次,所得印象却非常好,与我刚刚相反,他认为这一行充满干劲、朝气,又是赚钱的好地方,喜欢得不得了,大人说话的时候,他竖起耳朵听,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的行规、纠葛,对大弟来讲,新鲜有趣,他几乎把读医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
  我心宽慰。
  至少为他争取到一条新路,他可以有选择。
  我与他吃茶时谈到前途问题。
  他脑腆的说: “泽叔说学医至少是门专业手艺,跑到哪里都不用愁,也为人尊敬。他说他那一行风险太大,不鼓励我们在那里死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