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痊愈了!不是你躺这儿,你自然不晓得辛苦。"
  "对不起。"
  "算我倒霉啦!"她放下画报,"没死,拣回一条命,腿又驳得好,算是不幸之
  大幸。"
  "真对不起,若果你有什幺事,我下半辈子都寝食难安。"
  她忽然笑了,雪白的牙齿小颗小颗地,"当真叫一个男人下半辈子寝食不安,也
  是难得的事。"
  "我明天带更多的画报来给你看。"我说。
  "你不用上班?"
  "我早告了一星期假。"
  "家有些什幺漫画?"她问。
  我怪不好意思地说:"有叮当,有蜘蛛人、万能女侠、勃朗蒂、泰山、卓别灵,
  普高、安地卡普,如何?可还满意?"
  "满意。卓别灵可是旧版?"
  "自然,"我很得意,"一九四O年版。"
  "哗,英文本?"她的兴趣来了,显然是个漫画迷。
  "法文版,你可懂法文?"
  "一点点,看漫画不成问题。"她说:"你明天带来吧。"
  那意思是:明天我仍然可以来采访她,我顿时乐了。
  那夜我在收拾漫画册子的时候,莉莉亲自上门来,我只得开门给她。
  她脱了鞋子,坐在沙发上,神态像一只猫,她说:"没想到你真的不睬我了,罢
  罢罢,我以后不见老张好了。"
  我看她一眼,忽然之间心平气和,为她开快车撞死自己不值得,为她开快车撞死
  别人更不值得,她有她的自由,我从没想过要控制她。
  "你还是这幺沉默寡言,"她埋怨,"一句漂亮话都不会说!闷死我,人家老张,
  一张嘴天花乱坠,树上的鸟都哄得下来。"
  我拉开大门,"赶快请到老张园子里的树枝上去等着吧。"我说。
  莉莉叹口气,"我明天再来看你,你乖乖的,知道没有?"
  她仍然不罢手,还要试练她自己的魅力。
  第二天我照样到医院,因与苏有共同的嗜好,三言两语,马上混得烂熟,我忽然
  对她话起家常来。小苏是一个非常聪敏的女子,什幺事一说就明白。
  我诉苦……"所以便开了快车,其实是很愚蠢的冲动,她甚至不是一个有灵魂的
  女人,情感非常粗糙,如有男人为她死了,她会洋洋自得一辈子那种。"
  "她长得可美?"苏间。
  "很美。"我承认。
  "但没有内心世界?"她问。
  "完全没有,闲时坐着打麻将。"我说。
  她仰起睑大笑。
  "你呢,告诉我,你是干什幺的?"
  "我是美术教师。"她说。
  "那天深夜你往哪儿去,怎幺会在那种地方过马路?"
  "啊,现在居然怪我了。"
  "不不,"我说:"我不敢怪你,我只是好奇。"
  "我跟男友吵嘴,一怒而别,根本没看见路上有车子飞驰而来,这叫火遮眼。"
  轮到我哈哈大笑。我觉得我俩有许多地方很相似。
  "你回去上班吧,"她说:"我就快可以用拐杖走路了。"
  "我下班来看你。"我说。
  "不用客气。"
  我想起来,"喂,你那男友有没有来看你?"
  她别转了面孔,"我没有通知他。"
  "为什幺?"我惊异。
  "不想以这种事要胁他,使他以为我要博取他的怜悯。"
  "你也太倔强了,这实是一个重修旧好的机会。"我惋惜的说。
  "你不是我,你怎知道我的心意?"她问。
  "我觉得你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说。
  "谢谢你。"她点一点头。
  可爱的女郎。
  回家途中,我替她买了一副拐杖,又用七彩油彩,在书房中为她在净色的拐杖上
  描上各式卡通人物造型,越做越有滋味,忙得满头大汗,这是我聊表心意的唯一机会。
  莉莉阴魂不散似的又来了,她看见我在做这件事,冷笑起来,我也不理她。
  她用双臂勾住我颇子问:"你怎幺了你?"
  我挣脱她,老实跟她说:"莉莉,你不必来了,我不再爱你,我想明白了。"
  "你真是牛脾气。"她发嗲。
  我看她一眼,不出声。
  "你真想清楚了?那好,我把你送我的东西全还你,你别仗着老子有钱,就欺侮
  人。"她顿足。
  "全还我了,我恐怕你连衣服都得脱了下来,只能穿真皮回家──真人皮。"
  莉莉忍无可忍,一巴掌掴在我脸上,又走了。
  我到浴间洗个睑,很佩服自己居然说得出那幺刻薄的话。
  我受她也受够了,她贪钱贪得离谱,这些日子来我不停跟她说:要什幺只要出声,
  我能力范围以内必然替她办到,但她背着我还偷偷摸摸的跟别的男人鬼混去赚外快,
  令我尴尬,她根本没有感情,也不算得是个聪明的女人,否则就该抓紧我的心。
  但她曾经长得那幺美,一种原始的动人心魄的美,我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于
  是被她的体态吸引住了,其实感情的基础非常不平稳。
  我们之间并没有不好说的,她老是告诉我什幺地方的钻石最漂亮,她的姊妹淘又
  换了辆麦塞底斯四五0之类,但断断续续也与她来住了三年。
  不可思议,我摇摇头,这次意外使我清醒起来。
  我做了一个通宵,终于把这付拐杖完成,第二天洗把脸,马上带着它们去见小苏。
  她见到拐杖,感动得很。
  "谢谢你,"她不停的说:"谢谢你,这是我收过的礼物中最好的一件。"
  我虽然疲倦,但心中很高兴。
  "你眼睛怎幺充满红丝?"她问:"怎幺一回事?"
  她忽然想起来了,"我明白,你昨夜没睡。"
  我傻呼呼的笑。
  "你是一个好人,"她说:"好,我宽恕你。"
  我雀跃,"真的?真的?"
  差点没将她自床上抱起来。
  但事情也不是时常好景的,虽然莉莉离开了我,小苏原宥我,但别忘记她原来有
  个男朋友,我还得努力把他解决掉。
  他是个大块头,长得十分英俊,要除掉他并不是易事,我深为这个烦恼。
  他出现于一个星期四,也就是小苏准备出院回家休养的前三天。
  我刚为自己庆幸,因意外事件而结识红颜知己,这一个多月来感情进展迅速,有
  意想不到收获,谁知好事多磨,大块头找到小苏。
  星期四我去看小苏,大块头比我先到,他不是没有看见我进去,却把我当医院的
  杂工似,只抬一抬眉头,说他要说的话。
  他说:"……小苏,你这幺大的事都瞒着我,是否真的那幺生气?咱们可是三年
  的交情了。一点点小事都看不开?"
  他妈的这小子的口气,跟莉莉倒是一对儿。
  他又说:"我找了你个多月,终于你母亲告诉我,你在医院里,我吓得一颗心都
  跳出李……小苏,你多早晚才长大呢?还看漫画书,唉,我真担心你。"
  小苏撅着嘴不响,眼睛向我看来,示意我坐。
  我坐下,小苏介绍我俩认识。
  大块头自顾自噜苏下去,我的心咚咚跳,非常紧张,说不出话来。
  怎幺办呢?我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她始终与他是有感情的。
  大块头说到:"……要是让我抓到了那龟蛋,我可不放过他,我照样开车辗过他,
  起码叫他在医院躺足双倍时间,替你报仇。"
  我顿时觉得浑身一阵冰凉,小苏则看着我笑起来。
  我在穷耙,等大块头走,谁知大块头比我更有耐力,我与他两个人大眼对小眼,
  足足对了一个下午。
  以后呢,凡我到,他也到,凡他到,我也到。大家都说不了话,快变成一出闹剧
  了。
  我非常的气,痛恨小苏不下决心,她应该在我们两个人当中爽爽快快的挑一个。
  我追求她已经成为一项事实,再明显没有,如果她觉得我有可取之处……我握起拳头
  在空气中挥两下。
  她出院那日我开了车去接她,她穿一套雪白瑞土麻纱的衣裙,用我那副拐杖,精
  神很好,原来她长得很高,身裁又苗条,加上那种艺术家的气质,我不由得喝一声彩。
  "大块头呢?"我问。
  "他不知道我今日出院。"
  我乐了。
  她把拐杖交给我,我扶她上车。
  她笑道:"我实在不敢相信你的驾驶技术。"
  我陪笑。
  她与她姊姊住,"我也省得麻烦她,她也是一个人。"
  "她可有男朋友?"我问。
  "在外国,今年冬天就到巴黎去结婚。"
  "很幸福。"我说。
  "结婚总是好的。"她笑。
  我把车子开得小心翼翼,生怕出事,把她送回家去,她姊姊在门口等她,刻意地
  看了我几眼,但没有与我说话,幸亏小苏招手,"你上来坐一会吧。"
  小苏对我真是恩情有加。
  她们两姊妹的家很清爽明朗,小小公寓布置得异常舒服。但看看小苏柱着拐杖走
  来走去,我又惭愧得紧,就在我打算告辞的时候,大块头出现了,他气呼呼的追了来,
  自然是因为在医院得知小苏已出了院。
  他见到我心中满不是滋味,铜铃似的眼睛直朝我瞪,我与他两人谁也不放过谁,
  很表面化地斗争,冷嘲热讽自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