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宝仲躺在床上,喃喃自语,“因此,要珍惜一切。”
  母亲大抵要在天亮才会回来。
  到底年轻,宝仲一转身,还是睡着了。
  她做梦看到父亲回来找母亲,扬声叫她名字,半晌,宝仲挣扎醒来,才知道是收音机闹钟。
  母亲已经回来了,若无其事坐在早餐桌前。
  真好戏。
  任凭谁,到了某个年纪都会演技精湛,有时,人们还会称道为修养呢。
  母亲修养特佳,既不兴奋,也不特别高兴,一切如常,真叫宝仲佩服。
  宝仲默默喝果汁。
  母亲轻轻说:“明后两日,我有事到东岸去访友,你一人在家,可以处理吗?”
  宝仲答:“没问题。”
  “小心门户,马利亚会销假陪你。”
  宝仲啊地一声。
  “我乘下午三时飞机。”
  宝仲忽然问:“父亲知道吗?”
  母亲咳嗽一声,“我同他说过。”
  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
  各人有各人的事做,各人有各人发展,彼此给对方很大自由度。
  真正文明,一时间叫宝仲接受不来。
  第二天放学回来,马利亚说:“太太已经走了。”
  宝仲问:“是否一个人?”
  “是,一个人。”
  当然不会叫任何人看见。
  那天晚上,父亲打电话过来。
  宝仲与他谈了几句,想起来问:“爸,你在哪里?”
  “新加坡。”
  四处为家,处处为家。
  “爸,几时回来住一段日子陪我们。”
  雷之扬笑,“男人有男人的难处,我们没有工作,象什么?”
  “总要退休吧。”
  “言之过早,我放多过三天假便六神无主,不知是坐好还是站好,抑或开始学习烹饪打毛衣。”
  宝仲只得笑。
  “况且,家人生活丰裕无忧,是男人的骄傲。”
  父女对话,似乎可以就此打住了。
  但是宝仲忽然问:“爸,你有无对母亲不忠?”
  大概是吃惊了,要隔很久,才听得雷之扬说:“怎么问起这种问题?”
  宝仲也有点后悔鲁莽。
  但是雷之扬的答案无隙可击,他这样说:“你问我,我当然说没有。”
  “有,还是没有?”
  “没有。”
  谈话中断。
  母亲,此刻同那人在东岸幽会吧。
  抑或,根本没有去东岸,也许就在市区边界,同那人在一起亲热。
  其实,所有的母亲也都是人,在做母亲之前,她们都有姓名、职业、身份,可是子女很少那样想,对他们来说,母亲除却做母亲之外,就不应再做其它事,尤其不可有七情六欲。
  不是吗,已经做了母亲了,这合约可是卖身契,从此之后,失却自己,只剩家庭,没有事的时候,小牺牲,一旦有事,则大牺牲,统是母亲的责任。
  谁还记得母亲叫林少丰,并且是个颇有名望的室内设计师,妈妈就是妈妈。
  身为人母、人妻,半夜出去幽会,当然是不守妇道,欺骗了丈夫,也欺骗了子女。
  父母都不在身边,宝仲寂寞无聊,在园子散步。
  在黑暗中看,宝仲觉得那人身型比父亲高大强壮,一定也更加年轻。
  想到这里,宝仲十分羞耻。
  她回到房间里取过车匙,自车房内取出小跑车。
  马利亚追出来,“宝仲,你没有驾驶执照。”
  宝仲不忍叫她担忧,“我只在附近兜风。”
  家里每个人都犯规,她为什么不可以呢。
  车子缓缓驶到海旁停下,她坐在车子里吃冰淇淋。
  有年轻人同她搭讪。
  “好车子。”整个人靠在车厢边。
  “谢谢赞美。”
  “是你的车?”十分有兴趣。
  “当然。”
  “家长很溺爱你。”这是合理的估计。
  “也许。”
  “你几岁?”有点疑心。
  “十九。”故意夸大。
  “看上去只象十四五。”眼光颇尖锐。
  “华人看上去都比较小。”
  “可以载我兜风吗?”终于开口了。
  “不,我刚想回家。”
  宝仲把车子开走。
  真没有胆子,有人愿意陪她消磨时间,她却逃避,因是个陌生人,自小到大,父母与老师都教导:“不要与陌生人说话。”
  可是同班同学,自幼稚园到今日,混得烂熟,似兄弟姐妹,一日到晚在课室厮缠,毫无神秘感,还怎么约会?
  宝仲垂头丧气回家。
  马利亚松一口大气。
  母亲,不,叫她林少丰比较好,是怎么样开始同陌生人说话的呢?
  也许,他是她的客户,可能,由朋友介绍。
  背叛家庭,也一定需要极大勇气,是什么令她不顾一切,必然是多年来沉闷刻板的生活,以及缺乏爱护关怀。
  看,雷宝仲也十分明白母亲处境。
  父亲,是一个失职的丈夫。
  晚上,母亲的电话来了。
  母女寒暄几句,宝仲对于自己那么客气十分讶异。
  “我后天一早回来。”
  “没问题。”
  挂了电话。
  本来说是两天,现在变成三日两夜,她在恋爱吗?笑话,人过了廿岁还谈恋爱?
  都年轻过快活过,还不知足,中年人真奇怪。
  第二天放学,正低头疾走,忽然听得汽车喇叭声。
  一抬头,宝仲喊出来,“爸爸。”
  正是雷之扬,三个多月不见,他好象又胖了一点,宝仲客观地打量他,只觉得他领带太花,头发太亮,有点不太安份的样子,但爸爸始终是爸爸,她欢呼起来。
  他订了台子,与女儿到海边餐厅吃饭。
  父女俩胃口都不大好。
  “妈妈在东岸。”
  “我知道。”
  “这次逗留几天?”
  “明早去旧金山开会,三天后再回来。”
  “哦,届时可以见到母亲。”
  雷之扬想一想才问:“宝仲,想问你一事。”
  宝仲心一沉,啊,怀疑了。
  “你有无发觉妈妈与平日有何不同,”宝仲脸上出现一层茫然的神色,“怎么的不同?”心中却暗暗吃惊。
  “她可有早出晚归?”
  “妈妈一直忙工作。”
  “有无陌生人接送?”
  “没有呀。”
  “平时同什么人来往?”
  “张阿姨、陈小姐,以及林太太。”
  “打扮有没有异样?”
  “一年也不见她买新衣服。”
  雷之扬似乎放心了。
  宝仲看着父亲。
  雷之扬解释:“宝仲,你已不是小孩,我也不瞒你,有人告诉我,林少丰最近与新朋友来往密切。”
  宝仲握着拳头,她痛恨那些多嘴多事的人。
  “据说,那是个男人。”
  宝仲不语。
  “那当然是十分严重的控诉,我并不相信。”
  宝仲点点头。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
  宝仲那茫然的表情又浮上来了。
  回到家,雷之扬有意无意寻找蛛丝马迹。
  他到妻子的书房去。
  “宝仲,妈妈私人电脑的密码是什么?”
  宝仲探头进来,“一二三。”
  即是说,没有密码,毫无藏私。
  雷之扬查看电脑记录,半小时后,不知是失望抑或满意,抬起头来说:“什么都没有。”
  书房里陈设简单,同以往一样,只有三盘小小仙人掌。
  雷之扬顺口问:“有人送花上来吗?”
  宝仲摇摇头。
  他又走到卧室去。
  宝仲难受地低头。
  真没想到父亲会如此不堪,听到一些闲言闲语,便特地来找碴,没事的时候,试过半年不回家一次。
  他打开妻子衣柜,仍然是一些深浅的白色与蓝色服饰,真是一丝异样也无。
  莫非,谣言纯属空穴来风?
  雷之扬坐在床沿。
  这个家,仍然是正常的,他熟悉的家。
  他掏出手帕,抹一抹额角的汗。
  他害怕会失去这个家,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珍惜它。
  林少丰秀外慧中,是个不可多得好女子,最难能可贵的是,她的身份提升丈夫的地位,在功利社会中,太重要太重要。
  他不能失去她。
  雷之扬站起来,“宝仲,我要出去一会。”
  宝仲早已习惯父亲这种来去自若不报行踪的作风,她只是点点头。
  雷之扬匆匆出去。
  宝仲松口气。
  一边,马利亚也松口气,由此可知,原来女仆心中也有数。
  纸包不住火,人人都知道了。
  宝仲倒是不担心人们会怎么想,她怎么想才最重要。
  会原谅母亲吗?
  答案是悲哀的不。
  永不。
  她出卖了女儿,在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应是雷宝仲,不可有任何替代。
  但是母女之间,现在明显地有了第三者。
  宝仲忿忿地想,要到几时她才会向女儿坦白?
  当事人永远是最后知道的一个。
  宝仲正在努力写功课,母亲的电话来了。
  她立刻说:“父亲今午到家。”
  “请他听电话。”
  “他又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没说,可能直接去三藩市。”
  “那算了,没碰上。”
  “妈,上次你们见面,是什么时候?”
  “你生日那天呀,忘了吗?”
  “我十六岁生日快到。”
  “别担心,一定替你做得漂漂亮亮。”
  “妈妈——”宝仲不舍得她走。
  “什么事?”
  “几时回来?”宝仲追问。
  “明天中午。”
  从早上又变成中午,竟那样恋恋不舍。
  “我想念你。”宝仲鼻子发酸。
  “我也是。”
  真怕有人来抢走妈妈。
  那个高大强壮,可能还很英俊的陌生人,是雷宝仲的敌人。
  很小的时候,曾经跟妈妈及林阿姨去参观一座农庄,妈妈忽然赞叹道:“风景如画,平静舒适,我不回家了,我干脆留在这里度过余生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