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不,”她说:“我永远不脱手表,我半夜也习惯看时间,。这是我的安全感。”
  我看看她的左腕,一只十八K金的劳力士蚝式表。她的手指很细长,指甲健康,怎么看都是一个“好人家女儿”,换句话说,良家妇女。
  我想起床,但又怕吵醒她。
  我应该偷偷起床,穿上裤子,拉开门就跳下楼──香港好几百万人口,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也是可能的,那我便可以脱身了。
  但是我有灵感,她不会缠住我,我可以再睡一会儿,等她醒来,我们可以说几句话,我或者可以告诉她我有多寂寞。
  她转一个身,脸埋在两只枕头之间,露出一边酥胸。这个女孩子。她有太美的胸脯,我所见过最美的。东方女郎的乳尖永远是棕色,西方女郎则是粉红色。她的颜色介乎两老之间……
  我一定要走了,这种“一夜站”One Night Stand很少有可能发展成罗蜜欧与茱丽叶情史,我必须离开这里。无论她有多漂亮,走为上着。
  呀!可是已经太迟了。
  她睁开眼睛。
  她也记起昨夜的事,只是笑一笑。
  我清清喉咙,“早”。
  “早。”她点点头。
  我迟疑一刻。
  她很干脆,“你现在走,还是用早餐?”
  啊!把我当嫖客?我也不是女人送上门来就一定要的。我跟她来这里是因为我喜欢她。
  我赌气地,“早餐。”
  “OK。”她说。
  她是这样处变不惊,抓起床头的白色大毛巾,往身上一裹,便起了床。
  “你可以淋浴。”她说着开房门走出去。
  这倒也好,证明香港社会的进步,已经直追欧美拍摄的电影境界。
  我起床,看到她昨夜脱下来的衣服。金色凉鞋,青莲色麻布衣裙,浅紫色内衣裤,她有非常太阳棕的皮肤,比基尼泳衣遮住的部位却是又白又腻。肯把这么白的皮肤哂黑,女人真是不可思议。
  我痛痛快快的淋浴。
  她浴室放着滴露药皂,非常清香。
  这是她的公寓?
  管它呢!以后不会再来了吧?
  在莲蓬头水声“哗哗”之下,我觉得惋惜。
  初秋淡淡的太阳。雪白整洁的浴间,滴露肥皂。
  这个女子是陌生的。
  她在早上的眼睛闪亮如寒星,很年轻,很好看。
  我擦干身子,照着镜子梳洗,然后穿上衬衫裤子。
  十点正。
  我闻到煎蛋的香味。
  她敲敲房门,在外面说:“早点做好了。”
  我打开房门,她已经换上短裤T恤,头发洗过,湿湿地束在脑后。
  “请坐。”她自己坐下来。
  早点有烤面包、果酱、牛油、煎蛋烟肉、橘子汁、咖啡。
  我老实不客气吃起来。
  她很沉默,神色自若。
  食物的香味带来更重的内疚,我欠她良多。
  客厅虽小,但布置得十分雅致,有一幅中国字,上面写着“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咖啡香得离谱。
  哦,初秋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在一个陌生女子的家中醒来。
  “谢谢你的早餐。”我说。
  “不客气。”她淡淡的说。
  “这是你的家?”我问。
  “是。”她简单的答。
  我用手背擦擦鼻子,“你不应该把陌生人带回家来,你看过LookingForMr.Goodbar这本书?”
  “看过。”声音还是很平静。
  “那么,你还把我带回来?书中那个女郎就是这样被杀害的。”
  “她自己不好,事后马上叫男伴滚蛋,我可没有叫你马上走,我让你睡到天亮,并且一起吃早餐。”她很镇静。
  我有点啼笑皆非。
  我强调说:“你这样做太危险了。”
  “我知道。”
  我迟疑片刻,又问:“你常常这样做?”
  她抬起头,眼睛先狡黠的笑起来,脸上不动声色。
  关我什么事?我吃完早餐就要走的。
  我为自己辩护:“你要爱护自己,倒不是我多事。”
  “谢谢你的关心。”她说。
  语气里不是没有讽嘲的。
  隔壁有人弹琴,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第五号C大调。连绵不尽地弹下去。
  这个白色、小小的客厅。泰丝坐垫,莲花图案下一对鸳鸯,在AvantGarde买的,种种小事证明她不是那种女人。
  我转过头来。“为什么把我带回家里?”
  “我很寂寞。”她说。
  “寂寞也不能这样做。”我说。
  “我想我应该寻欢作乐。”她说:“我的头发还是黑的,皱纹尚未爬出来。生活太令我疲倦。”
  “你还很年轻。”我指正她。
  “我失去一份舒适的工作,我的男朋友娶了别的女人做老婆,我总也得娱乐一下吧?”
  “你快乐吗?”
  “至少这证明我还是一个可人的女子,有男人肯陪我睡觉。”
  我沉默一会儿。
  她的脸有点轫强的孩子气,可是对我仍然很客气礼貌,声音带种不在乎,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她收拾桌上的碟子。
  我说:“我帮你洗。”
  “OK。”她说:“谢谢。”
  “你一个人住?”
  “是。”她答。
  我洗一只她抹一只。
  “你失业之前做什么工作?”
  “图书馆管理员。”
  “你是被开除的?”
  “不,我辞职。”
  “为什么?”我诧异。
  “因为我男朋友在同一所大学做助教。”
  “你很爱他?”我问。
  “是的。”她笑一笑,忽然露出温柔的神色。
  我有一丝妒忌,就没有女于为我倾倒,念我不忘。
  “不要太容易被男人得到。”我说。
  她看我一眼,“男人。妇解运动再成功也没用。女人做了港督,男人们也还是希望娶个处女做太太。”
  我很尴尬。
  “告诉我,如果男人乐意到处睡,又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处女留在世上呢?”她似乎是很认真的。
  “我并不在乎妻子是否处女。”我洗完最后一只喋子,抹干手。
  “你在乎什么?”她问。
  “我如何与她心灵交通。”我说。
  “你要读早报吗?”她问我。
  “我认为你大胆透顶。当然,昨夜你是有点酒意了。”
  “这是早报。”
  “我不要早报。”我问:“你是九点钟到那个舞会的?”
  “我不记得。”她说:“七八点钟。我本来不想去,后来因为电视上没有好节目,所以去了。”
  “我在那里是因为主人与我是旧同学。”
  她问:“你何以为生?”
  “我是个牙医,在公立医院任职。”
  “牙医也好算医生?”她问。
  “你有牙痛时就会承认我是医生。”我眨眨眼。
  “你可是大坏蛋?”她问。
  “我是的,昨夜我不是证明了?”
  我以为她会脸红,但是她没有。
  “找一个男朋友,”我说:“恋爱,不要放弃。”
  “很不容易。”
  “找一份工作,从头开始。”我说。
  “不容易。”
  “那么振作一点。”
  “当然我是很振作的,”她说:“你看不出来?”
  我沉默一会儿。
  她看着我。
  “我要走了。”
  “OK。”她说。她很喜欢说OK。
  我看着她的面孔。我说:“谢谢一切。”
  “你是受欢迎的。”她说:“我们两个都享受了。”
  我吃惊于她的答案,并且感动。
  “下午你打算做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她说。
  “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做JohnandMary?”
  “有,故事与你我两人之间的事差不多。”
  “真没想到香港也有这种事。”我干笑一声。
  她牵动一下嘴角,不响。
  “我要走了。”
  “OK。”她又说。
  “这公寓很舒服。”我说:“布置得很好。”
  “谢谢你。”
  “其他的男人说些什么?他们是否起床就走?”我问。
  她答:“不,他们起床后送我钻戒或玫瑰,并且向我求婚,婚后我们同住在白色堡垒中,从此快乐地生活下去。”她的圆眼睛很平静。
  “对不起。”我终于站起来。
  她替我打开门。
  “再见。”我说。
  “再见。”她说。
  我想我真的要走了。
  我眼睛接触到她尺码适中的胸脯,纤小的腰围,修长的腿。
  她沉默着等我踏出大门。
  “再见。”我说。
  我终于踏出大门,她关上门。
  我在门外站着,终于离去,我记熟了门牌。
  初秋。
  凉意。
  一个星期天。
  胃很舒服,一个陌生女子做的丰富早餐填饱着胃。
  我连她的名字也忘了问。
  她叫什么?
  我不能就此踏出她的屋子,一辈子也不见她。
  她的电话放在什么地方?我甚至没有记下她的电话号码。我溜答在街上,心中充满这个女人。
  她柔软的手臂。昨夜我告诉她。“有一阵子我认得一个女郎,她的手臂上有玫瑰的纹身。”
  “是外国女郎吗?”她问。
  “噢是的。”我说:“金发,金色汗毛,手臂上一朵一寸大的玫瑰,细致得很。”
  “她干什么的?”
  “医科学生。”
  “有大胸脯?”
  “是。三十七寸半C。”
  她笑,指指自己的胸,“当然你知道这只是三十二。”
  她是这么富有幽默感。
  在街上想起,不禁微笑起来。
  有趣的女郎。从没认识比她更懂得说笑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