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我看见女佣在搬行李箱,怕是要去一趟。
  “他一直把你当妻子,我们也一直把你当陈太太。”
  “从来没有嫌过我?”我微笑。
  “从来没有。”
  “我相信你。”
  “他那财宏势大的岳父也不怪他。”
  我躺在沙发中不出声。
  怪是不怪,恐怕以后派彩的时候,陈国维会吃亏。
  “真可怕,一个人活得像棵菜,躺在医院里那么些年,实际上还是死了的好。”
  但是她家人总还希望有一日她会醒转来。
  玛琳忽然问:“你有没有见过她?”
  我吓一跳:“没有,从来没有。”连忙定过神来。
  “我倒是见过一两次,那时她还没有罹病,是她父亲的得力助手,人不漂亮,但很有一股气势,三十八岁才结婚,可算是老姑婆,她比陈国维大许多。”
  大约是看着人要去了,说说无所谓,玛琳把他们的故事,当作与我完全无关似地说出来,事实上也与我无关。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那时,母亲尚未离开我,我们常常坐在一张沙发上谈天说地。
  她极之疼爱我,说话总是轻柔地哄着,真不明白后来怎么会忍心撇下我。
  我吁出一口气。
  玛琳会错意,“我们都知道她得病在先,结识你在后,不必内疚。”
  我意外,她认为我应当内疚吗?我曾听说过,邓氏家长颇埋怨国维未曾飞到病榻边日夜悉心照料三小姐。
  或许他有内疚,他不该趁发妻病危时凉血地去追求少女。
  一切快要成为过去,她的生命点滴地漏损,也已差不多耗尽。
  倘若她有知觉的话,她会觉得适意,因为我的地位与她相差无几,家对我们来说,都是活死人墓。
  “海湄,你听见我说什么?”
  “我在听。”
  “你双目都没有焦点。”她抱怨。
  “我累了。”
  “没有哪一天不见你疲倦欲死,也没见你做什么。”她笑。
  我双目也有射出晶光的时候,自然不是对牢她。
  不,我尚有精力,就因为有限,更不能胡乱花费,也许,说不定哪一日,要利用它来孤注一掷。
  “同你出去挑几件衣裳如何?”
  我在某处有一橱新衣,何用再买。
  “你自己去吧,我想休息。”
  她看我一眼,“安琪说,你同我们越来越隔膜。”
  这是真的,她们情同姐妹,互相照顾,去一趟旅行也通长途电话,叫人羡慕。
  不是不相信同性间的友谊,而是不相信一切友谊。
  你常常听见有人说“朋友要来做什么”,这种豪情的话,不外是因为他可以肯定下一次会轮到你为他服务。
  朋友总是有的,直到一个人完全失去利用价值。
  国维两年前的朋友就比现在多几倍,然而这样的朋友,要来有什么用呢?
  “我还是让你休息吧,”玛琳放弃,“你魂魄已经飞升了。”
  “对不起——”
  她说:“天快亮了,最坏的已经过去,大家都知道这十年来委屈了你,生活压力也很大。现在她一去,你就是正式的陈太太,白天可以出来活动。”
  这一番安慰之词,在她来说,既得体又熟络够通情达理兼幽默,听在我耳朵里,好比万箭穿心。
  这也是我觉得友情荒谬的原因之一,玛琳过去所有的功劳,在一刹那尽毁,我对她的厌恶到达绝点。
  第四章
  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门。
  朋友,不熟不关心你,熟了上门来侮辱你。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逃避这一切,明日我约见周博士。
  在门口,遇见司机,他说:“先生叫我回来取行李,他要到纽约去几天。”
  我点点头。
  其实国维可以亲口对我说,我不会反对。即使我反对,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与我说话,不想与我接触。
  我问司机,“几点钟飞机?”
  “先生没说。”
  让他去吧。
  我驾车去见周博士。
  她永远在事务所,永远维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会觉得闷。
  女秘书换掉了,经过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辞掉工作。
  我坐在会客室轮候。
  门一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来。
  他双目通红,用手帕掩着面孔匆匆离开。
  我失声说:“好面熟,是谁?”
  周博士只说:“请迸来。”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说的每句话,对周博士来说,都是秘密,否则就没有人会再上门来。
  周博士的职责是聆听各式各样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残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钱叫她听。
  收藏了那么多诡异的故事在心底,并没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关上房门。
  “你的气色不错。”她看着我说。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镜子照。
  “怎么会,”合上手袋,“别叫我空欢喜。”我笑。
  周博士的打扮永远那样合时,连一枚指环都配搭得恰到好处。
  “你今天且来早了。”她注意到。
  “这几天我都在白天活动。”
  “那太好了,”她鼓励我,“慢慢可以把时间调正。”
  “刚才那位勇士,他为什么哭泣?”
  周博士但笑不语。
  “像他那样的男人,还有什么烦恼?”
  周博士说:“人家也会说,似你这般的少妇,尚有什么不如意?”
  真的,人看人,事情再简单没有。
  “让我猜是什么令你有转变。”她说。
  “请猜。”
  “是为着一位男士吧?”
  “你怎么知道?”
  “女人总是为了男人,”她感喟,“很少为着其他。”
  我并不掩饰,“我们还没有开始。”
  这个阶段最暧昧最刺激,如果这是一个游戏的话,这个阶段最叫人提心吊胆,精神恍惚。
  这是一个危险的游戏。
  “开始之前,要不要想清楚?”
  “你是不是道学专家?”
  “不,我不是。”
  “那我放心了。”
  “但别忘记保护自己,”她惋惜地说,“女人老忘了保护自己。”
  “我会的。”说得太心不在焉了。
  她摇摇头。
  我走到大玻璃窗前,向远处眺望,低下头,一怔,大厦门口停着辆黑色大车,太过熟悉,他跟着我,他出来等我。
  太激进了,我没有准备好。
  慌张地退后一步。
  周博士问:“看到什么?”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来了。”
  “你会怎么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会让他等,我会从后门走。”
  跟国维的时候,年纪太小,还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会告诉你,他等到什么时候。”
  我取起手袋。
  到门口转头,“刚才那个英俊的男人,他到底为什么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个绝症,没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许我猜对了,也许不,我自后门离开。
  也许坐在车子里的,只是他的司机。
  横巷有家小小古董字画店,我没进去,站在外面看橱窗。
  站定了就发觉背后有人,没转头,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输了。
  他算定我会溜,派手下驻前门,自己守后恭。
  他双手插在裤袋中,半垂着头看窗橱中的印泥盒子,面孔上没有显著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认得我。
  本来他站我背后,过一会儿他踏进一步,变得与我站并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纹。
  他的肩膀与我的肩膀贴得很近,但并没有碰上,相差还有一两公分,但不知恁地,隔着空间,隔着那么厚的呢料,我已觉得他的体温汩汩传过来。
  我僵在那里,手足无措,动都不敢动,似一个当场被捕的贼。
  正在透不过气来,“叮铃”一声,古董店的门开了。
  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哈着腰间:“请问是否对这两只盒子有兴趣,请进来细看。”
  我连忙踏进店内,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进来,就坐在我身边。
  我假装不认识他,目不斜视。
  他不同我说话,我怎么开口。
  自从他在自己的地头说错话以后,他就决意不开口。
  这股沉默更似有千钧之力。
  老板取出小瓷盒给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观赏,实在目无焦点。
  老板赔着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来,一语不发离开。
  古董店老板莫名其妙,“先生,有什么不妥?”
  他也不回答,随着我身后。
  我戴着一双皮手套,一直没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
  我没有挣脱,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着手套,仍可觉得他强大有力的手仿佛永远不想我挣脱。
  从来没有人拉着我的手在路上走,从来没有。
  感觉是这么新鲜。
  已是下班时分,街上挤满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并没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紧紧握着我的手,天下那么大,在这一刹那,我只认识他一个人。
  开头的时候,都是这么微不足道的吧?
  过马路的时候,他站住脚,我渴望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歇一会儿。
  在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么,时间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边的是陈国维,那时我年轻,我被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