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十分钟,”我说,“你放心。”
  “他们就要来了。”她无奈地拉开门。
  “玛琳,我们曾经是老朋友。”
  “进来吧。”
  客厅中的家具已搬走一半,只剩下笨重的沙发,茶几,一些用旧了、不值钱的东西,像玛琳本人。
  我自顾自坐下来。
  “我们很久没见面,为什么?”
  她吸烟,“发生这等事,理由尚不够充分?换了是你,还会不会有心思打牌看戏。”
  “还有其他的原因吧?”
  “海湄,既然我们是朋友,你当可怜我,放过我。”
  “只有一个问题。”我恳切地说。“海循——”
  “你不用开口,你只要点头或摇头。”
  她长长叹息一声。“海循,你真笨,像头驴。”
  “是的,玛琳,你说得对。”
  “你要知道什么?”她用背对着我。
  “玛琳,你的朋友,是否姓朱?”
  过了很久,她的头轻轻点一下。
  明知答案如此,由玛琳亲口证实,也不禁震惊。
  “后来,老赵知道——”
  “海湄,请走吧。”
  她拉开大门。
  “玛琳。”
  “求求你。”
  “我们不再是朋友?”
  “我想重新开始。”
  我垂下眼,离开赵宅。
  在门口,刚巧碰到司机送她的孩子来。
  她同小孩拥抱,不再理睬我。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还是他们的好母亲,此刻她有迫不得已的苦衷。
  同我母亲一样,只是母亲没有回来。
  玛琳偕孩子进屋内,关上门。
  友谊就是这么简单。
  你有空我有空他有空,便团结做起朋友来,什么话都可以说,一旦出事,即时各散东西,谁会来接烫山芋,从此成陌路。
  一般女人,到这个时候,都会含羞隐退,躲得远远的,而我还坚持出丑。
  一在咖啡厅坐下,就知道会有人招呼我。
  但没想到会是他本人,一时不知是幻是真。
  晨曦沐浴在他身上,在他头上肩上圈出金光。
  他拉开椅子,坐我对面,满以为他脸上会露出夷然蔑视,但是没有,他很沉着。
  他的假,胜过很多人的真。
  看着他已是一种享受,这几日来的仿惶不安一扫而空,忍不住伸出手,为他深色西装袖子拈去一斑灰。
  他也在看我,眼神非常无奈,他该开口了吧,然而他已经告诉我,下去也是没结果,他不会被一个女人缚住,他要求我停止。
  通常是登徒浪子不放过良家妇女,需索无穷,现竟然刚刚相反。
  他坐着喝了杯咖啡才走,短短时光,使我认为先头委屈不算一回事。我目光跟随他直至他身形完全消失,然后把头枕在双臂上。
  “朱先生不打算再见你,请你以后别再上这里来。”
  我不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来人叹口气,“陈太太,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了。”
  是那位经理先生。
  我抬起头,微笑,“你真是噜苏。”
  他呆视我,过一会儿才说:“如果我是他,我就接受你。”
  “告诉我,你们如何遣走赵太太,叫赵先生来带她走?”
  他不敢回答。
  “这么多女人,每个都麻烦,都叫你们伤脑筋是不是?”
  “也不是那么多。”
  “光是我朋友,已经数得出好几名。”
  “陈太太,我送你走。”
  “我明天再来。”
  “酒店自明天起维修。”
  “为着我?”
  “重修日期在一年前已经订妥。”
  “那我到赌场去找他,我们本在那一处邂逅,那里的客人更多,场面更大。”取起手套,“再见。”
  到门口,碰见国维进来,他一脸恼怒,四处张望,显然是在寻人。
  他们还是把我男人叫了来。
  我朝国维招手,“这么巧,约了人?”
  他呆住,叉着腰,到处打量,什么也没看到。
  “你来这里干么?”他责问。
  “我天天都在这里,你不知道?”
  “有人通知我,说你在此闹事。”
  “现在你看到了,”我冷冷说,“谁在闹,闹什么?”
  “回家再说。”
  他拉着我,挟持我上他的车。
  “这种神秘告密电话怪得很,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我挣脱他。
  “海湄,最近你搞什么鬼?”
  “已经不是你的事了。”
  “我仍然肯照顾你,要是你愿意,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从头来?”我仰起头想了很久,凄凉地说,“太迟了,我不要从头开始。”
  “傻瓜,不是从小女孩开始,从好处开始。”
  我大惑不解,“可以吗,可以把人生好的地方一片一片抽出来,再活一次?”
  “怎么不可以。”
  又想了很久,仰起头,“但是我生命中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重活的好事。”
  国维面色大变,这等于把他与我的一切全盘推翻,我不是要激怒他,只是说出心底里的话。
  过了很久,国维说:“酒店不是单身女子出入的地方。”
  “我并非单身,你不是来接我?”
  国维看着我,我避开他目光,他伸手抚摸我的脸,我用手挡开他。
  “应该同你结婚的,”国维喃喃自语,“你会好过些,但是她久病缠绵,怎么说得出口。”
  “开车吧。”
  “你还年轻,你可以等。”
  忍不住要说:“最要紧的是,对陈国维本人没有丝毫损害。”
  “可是我把你自家中带出来——”
  “谢谢你。”
  “那时你父母不容于你——”
  我打断他,“够了,国维,我记得,这一切我永志在心,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怎么会忘记,这是我用十年时间换回来的。”
  我拉开车门,已经非常不耐烦。
  “我们走吧,别站街上算旧帐。”
  第八章
  我已经发动车子,他仅来得及上车。
  破口大骂,“你想谋杀我?”他抓着我的肩膀,摇我。
  车子左摇右摆,惊险百出,对路的车辆大响其号,一连串似雷震般。
  真不知道谁想谁死。
  我一踩油门,车速骤增,他才不敢胡闹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手。
  “他是谁,说!”
  真无聊,完全同陈腔滥调一模一样。第一件事,要知道他是谁,获知姓名之后,第二件事是亲自现身去谈判。
  总不能脱出老套。
  当然不会期望他会伸出手来,微笑地说声“祝福你”,但始终希望他会大方地让出他视作敝履的女人。
  “减低车速!”他命令我。
  车子似子弹般往家射去。高速引起的快感一向令人着迷,我从中获得勇气。
  他害怕,端坐,不敢动弹。
  第一次,我居然控制了他。
  待在车房门口把车停下来,他已被冷汗湿透,下车都有困难。
  我冷冷说:“没有第三者。”
  这是实话,没有人要我,但这不表示我不能离开他。
  到周博士那里,每次都想诉尽委屈,每次开不了口。
  她要求我坦白,否则不能帮我。
  “其实海湄,你什么都没对我说过。”
  “这不是真的,我已说了许多。”
  “是吗?”
  “多于一切人。”
  “我这相信。”她微笑,“你的感情生活如何?”
  “我没有感情生活。”
  “你是一个传奇性女子。”
  “在哪一方面来说?”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眼熟——在什么地方见过呢,想了许久,终于有了眉目。”
  我不出声,她心绪真清。
  “那件事其实并没有闹大,当时你年幼,报馆也不能刊登姓名,但因职业的缘故,我特别留意这件案子。”
  我反而轻松,她什么都知道,就省下我一番唇舌。
  问她:“是几时把我认出来的?”
  “当你说,你父亲恨你的时候。”
  “那不过是我第三次见你。”
  周博士微笑,“你的悲剧性格已活灵活现。”
  我等待她说下去。
  “一个人年纪大了以后,学会妥协,无形中消除压力,对稳定精神很有帮助,你不但没有学会看化,反而更加固执,这就是悲剧性格。”
  她的分析或者是对的。
  “逢场作兴的乐趣,就在逢场作兴,对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同你苦恋,你若强制执行,当然自讨没趣。”
  她说得再明白没有。
  “为什么不随遇而安呢,你看我,无论得到什么都一样高兴。”
  我听不进去,但是尊重她,“你读书多,见识广。”
  “不,我学了乖,不想难为自己。”周博士说。
  我叹口气,自己斟杯饮料。
  “小时候的理想,达不到十分一,但现在一支好听的曲子,一场值得看的电影,都能令我高兴。”
  “但快乐吗?”
  “生活的精粹不在大上大落,慢慢你会知道。”
  “许多宗教都是这么说。”
  “可愿意跟我学习?”
  “只怕不是个好徒儿。”
  我想说的,其实是“怕无药可救”。
  “少年时期,生活上的不快,的确会留下烙印,且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她踌躇一刻,我立刻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故事。
  果然。
  “小时候,家境十分差,小孩子完全没有奢侈品,连吃一块巧克力与看场电影都是难得的,要什么没什么,大人也不以小孩为重。隔壁有位小朋友叫姚娟娼,拥有一串水晶珠子,我没有,一直渴望。成年后,便染上收集水晶珠子的习惯,足足买了几百串,几时你来,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