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对亲戚说:“我怎么劝呢,哎呀,他那个脾气,你们都是知道的,不过也真亏得他女儿忍他,不简单。女孩子不要紧,长大嫁出去也就没事,父母再疼,也不能待家中一辈子。”
  然后详细地、绘形绘色地把父亲对女儿的痛骂体罚告诉亲戚。
  他们渐渐都不上我们家了。
  从头到尾,继母的小手指尾都没碰过我,她做得真好。
  恨她?并不。
  像父亲一样,我们只恨一个人。她身上背着这许多诅咒,终于满足我们的愿望,撒手西去。
  我对国维说:“改天吧,改天我告诉你。”口气如对周博士一样。
  “海湄,你无可救药。”
  “你到现时才知道,我以为你十年前就明白。”
  “你的脾气仍没有变,誓不低头,哎?”
  是,道气一泄,便一败涂地。
  “我们今早说的话,已比过去三年为多,”我说,“至于你要的答案,我不会给你。”
  “你一日不释我心中之疑,我一日不放你走。”国维认真地说。
  我大笑起来。
  “你不出去?”他问。
  去哪里?天长地久,谁陪我?
  我也问他:“你也不出去?”
  他搔搔头皮,“我也无处可去。”
  我苦笑。
  “海湄,你放心,我就快有钱了,我不会亏待你。”
  “我不要那个。”
  “你不需要做得像小说中纯洁的女主角,我唯一可给你的,也不过是钱。”
  他无法给我感情。
  多少次,在街头看到年轻人手持鲜红玫瑰花匆匆赶路,会得驻足呆视,感动得双目润湿。这花不见得是送给他老母的吧,当然是去奉献给一个扣住他心弦的女孩,情深款款,见花如见人。
  渴望太久,一旦有人付诸行动,震荡感难以形容。
  多么可怜与幼稚。
  经过这么多,情操还如小女孩,还是一点儿经验也没有。
  国维问:“要不要我出去才舒服?”
  “不,不必体贴,这里总还容得下两个人。”
  我躺在沙发上。
  继母也该四十多五十岁了,许多这样年龄的女性光鲜活泼,但她不行。
  我也不行。
  许久许久没有见她,这个人只剩下一个影子,模糊得不可辨认,只有在黑夜,她会复活作祟。
  房中的花完全干枯,成为一条一条黑色铁线。
  不能想象数日之前丰硕肥大雪白的花瓣,今日竟会变为这个模样。
  “太太,有人送花来。”
  “什么?”
  “有人送花来。”
  张大了嘴,愕然。
  但花一捧进来,就晓得不是由同一个所送,只是一般的玫瑰与丁香,形与色以及气势都相差太远,一看就知道是陈国维用来敷衍塞责的——你要?无聊归无聊,省得你吵,给你,拿去。
  这是嗟来之食。
  做错了,陈国维完全做错,他根本连花店这个电话都毋须打去。
  “太太,露台两盆花也已经枯萎。”
  “留着它们。”
  “明年花还会发?”
  不会。
  但仍然要留着它们。
  傍晚我出门,国维叫住我。
  他手里拿着我的长手套,碰巧又是鲜红色的。“套子里的人,穿上它。”他说。
  这令我想起另外一个人,他曾经吻这双手套。
  “每个晚上,足足十年,你到什么地方去?”
  国维终于好奇了。
  这几千个寂寞的黑夜,我得设法熬过。
  一边慢慢穿上手套,“这十年,我在外头生了五个孩子,夜夜去探访他们。”
  国维笑出来,不是不恻然的。
  悲哀,是不是?漫漫长夜,不要它它也会来,硬是逼你与它共度,天天如是。
  “你可以找些事来做。”
  一讲这个题目,又要暴露我的无能,能做什么?
  “今夜你去哪里?”
  “重要吗?”
  “我觉得不对劲。”
  “是吗,好灵敏的触觉。”
  他骂:“诅咒你!别再用那种腔调同我说话,无论怎样,我总值得一点尊敬。”
  我转头出去。
  人已着魔,无人有力拯救。
  我甘心这样。
  车子驶向酒店。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理论上应当消失,退出,理论上这件事已告结束,完结。我是他已到手的玩意儿,不再稀罕。
  他是一名搜集者,情趣在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得到,味道尽失,他又开始追求另一名猎物。
  明白,再明白没有了,怎么会不明白。
  照理论,应当接受忠告,到外头去旅行,兜个圈,踏遍半个地球,回来忘得一干二净。
  照理论,不是做不到的。
  然后即使狭路相逢,也根本不必别转面孔,要有本事冷漠陌生地直视他,像完全不认识他,当他透明。
  理论上一切再简单没有。
  像我们说别人:“咦,这样的男人,早甩早好。”
  当事人无法依常理行事,伤心欲狂。
  于是旁人又劝他,“那个人给你的,很多人都可以给你,很多人都做得到。”
  可是当事人不要其他人。
  他陷入一种迷幻情绪,不能自拔,也不要自拔。
  什么引起这一切,没有人知道。
  忽然失去一切自制力及理智,向一条炽热的毁灭之路走去,毫无目的,毫无希望。
  像我一样。
  我闯进去。
  侍役拦住我,“小姐,今夜西餐厅停止营业。”
  是,我知道。
  里面只有一张桌子,两个座位,乐队只为一个客人服务。
  我推开他们。
  酒店经理出现,他一副惋惜的样子,张开双手,奉命挡住任何人。
  我心想,那日,当我坐在里头享受的时候,这位经理,不知有否站在这里,遣走不识相来寻人的女客。
  他低声说:“陈太太,请回头。”
  真是金科玉律,但如果你是我,到了这里,还回不回得了头?
  “陈太太,我的力气比你大,你进不去,别逼我动粗。”酒店经理说。
  我看着他。
  他挽起我的手,“来,陈太太,我陪你喝杯酒。”
  他听得里面有乐声传出来,这次是悠扬的华尔兹。
  经理孔武有力,把我扯出走廊。
  我双足不点地地被他拉走。
  “他有别的客人?”
  “陈太太,何必明知故问。”
  我不出声。
  “开心过就是了,你开心吗?”
  他凭什么劝解我。
  “很少人像你这样固执。如果你再出现。我们会请陈先生来把你带走。”
  他们有一整套规矩,什么阶段做什么事,都已获得明确之指示。
  但我没有丈夫,这次他们失算,我是无主孤魂,乏人认领。
  “回家去。”他再三劝说。
  他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看得出是真正同情我的处境。
  我自手袋中取出钞票付酒帐。
  他变了色,失声问:“我看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
  我站起来。
  “陈太太,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岂在你管理的范围之内。”
  “天,你真是一位危险人物。”
  我离去。
  进来的时候没留意,现在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紫色的小跑车。车子不怎么样,颜色却并无分店,只此一家,好不熟悉。
  这是我朋友安琪的车子。
  一定要看清楚。
  我走过去,张望车窗。
  可不是,后座还搁着她儿子的绒线外套。
  她人呢,在里面同谁幽会。
  我有点数目。
  同样的背景,差不多年纪,非常的寂寞,都被他一网打尽了。
  我呆在路旁,手搭在紫色的车身上,过了很久,才转头回自己的车。
  转到俱乐部一个人呆坐。
  歌手在唱首法文曲子,一直说,爱我多些,爱我多些。不知对象是谁,如泣如诉。
  俱乐部在四十七楼,一大片玻璃墙,酒客如临空吊在半天,深蓝天空,密密麻麻是星。
  不要在晚上作出任何决定,晚上的意志力太过薄弱,阴与阳只一线之隔,等天明再说吧。
  天亮仍觉得是对的,即使错,也甘心。
  身边有个人说:“好吗?”
  又来了,又把我当夜莺。
  “不好——”我抬起来。
  “我会令你好过。”那人笑,露出深深的酒涡,雪白的牙齿。
  啊,他要做我的生意。
  我掩住面孔,什么,看上去有这种需求吗?己有资格召人服务了吗?
  “别怕,”他说,“听我的话就快活,我会教你,跟我来。”
  不行,这样子不行,至少要有一轮仪式,不能接受这样的买卖。
  “走开。”
  他扬起一条眉,“什么?”
  “走开,你遇上行家了。”
  他释然,笑起来,点着一支烟吸。
  “还不走?”我赶他,“生意都叫你赶跑。”
  “淡季,”他打量我,“再肯下本钱也难做。”
  我不响。
  “别拒人千里之外,来,我同你去散散心。”
  他一点自卑都没有,做出瘾来了,一副洋洋自得,工作娱乐不分。
  即使要买,也不会同他。
  我厌恶地别转头。
  他碰了壁,倒是不生气,“好,”他耸耸肩,“等吧,等你的梦想驾临吧,只怕届时你头发已经白了,梦也不认得你,哈哈哈哈。”
  他笑着走了。
  我悲哀,谁说他讲的不是事实。
  只见他朝一个银发的洋妇走过去,瞧,他今夜就可以圆梦。
  我坐到人家打烊。
  趁着清晨,到赵府去拜访。
  玛琳亲自来应门,一定是没睡好。
  看到我,她说:“今天不行,今天孩子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