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外国女孩,更无可能知他底细,真是理想人选。
  她自我介绍:“苏珊,澳洲人,父亲在领事馆工作,到温埠不足半年。”
  那是南半球的一个岛国,四季颠倒,非常异样,年轻人从来未曾去过澳洲。
  “你会不会喜欢澳洲?”
  年轻人终于开口说话:“我想地方不要紧,我会乐意去任何有我爱人居住的城市。”
  女孩感动了,“那你一定懂得生活。”
  “我的生活一片空白。”他十分感喟。
  “你爱喝酒?”
  他不置可否,已不愿多说,只是微笑。
  明珠过来低声问:“不太坏?”
  “好极了,又不必故意讨好任何人。”
  “我知道你会喜欢。”
  过了很久,一回头,发觉苏珊仍然坐在他附近。
  可是,她长得很普通,不够美,年轻人不愿意再作进一步表示。
  此刻失望半日就会过去,他不想误导她。
  倘若是外国女孩,他希望她们有金发、碧绿或者湛蓝的眼睛、长腿、蜂腰。
  苏珊姿色至为平凡,可能她是谈话好手,但是年轻人最不喜欢说话。
  他站起来,推开宴会厅大门,走出去,松口气。
  他在黝暗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双目渐渐习惯光线,看到有人站在另一头公众电话。
  那女子穿着黑色礼服,可能与他同样的闷,正低声与对方说:“四季酒店桦树厅,你来接我吧。”
  那声音是那样熟悉,他如着魔似走过去。
  比较近的时候,他又站住,不,不是她。
  虽然皮肤同样白皙,可是轮廓不似,这位女士短发,而且,身段也健美得多。
  她轻轻挂上电话,吁出一口气,转过头来。
  看了年轻人,呆住了。
  地毯柔软,听不到脚步声,她猜不到身后有人,猛一照脸,吓一跳。
  他们互相凝视,然后,她忍不住颤声问:“孝文?”
  原来真是她。
  他看着她,可是,这不是他熟悉的五官。
  她看出他的疑惑,伸手摸自己的面孔,轻轻说:“我去整形了。”
  年轻人不语。
  这在中年妇女来言,也是很普通的事。
  一次简单的手术,外型恢复光洁美观,何乐而不为。
  她又低声问:“漂亮得多了是不是。”
  年轻人不以为然,“你从来没有难看过。”
  她沉默了,感动至泪盈于睫。
  “他们都说,你不可能真正爱我。”
  年轻人断言说:“他们错了。”
  “我们的年纪与身分……”
  “我喜欢成熟的女性。”
  “我对不起你。”
  “何故作此言。”
  她羞愧地说:“我欺骗你。”
  他走过去,把她拥在怀中,“我眼睛鼻子全在此,一件也未失去,你并没有得到什么。”
  “我欺骗你的感情。”
  “不,你用高价购买我的感情。”
  她落下泪来,“你终于也过来了,看情形生活得很快活。”
  “托赖,还过得去。”
  她把脸紧紧靠在他胸前,“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多可笑,卖笑与买笑的人之间竟发生了真挚的感情。
  他忽然轻轻说:“手术做得不错,是我所知道至柔软的一个。”
  她被他的揶揄引得破涕而笑。
  他却心酸,“对不起,我不能接受分享你的事实。”
  “我终于离开了他们。”
  “谁?”
  “每一个,我离了婚,独自搬到伦敦住,与子女已不来往。”
  “那个他呢?”
  “我的利用价值经已殆尽,见你已走了,他也很乐意与我和平解决。”
  “你付出很多吧。”
  “钱不是问题,我所有的,也不过是钱。”
  她确实是一位非常豪爽的女性。
  导演也曾经说过,女性要是立定了心出来玩,姿势往往比男人潇洒。
  “他走了之后,我对自己容貌十分厌倦,故此在加州逗留了一段日子,你看看,可不喜欢?”
  年轻人仔细看了看:“做得很好。”
  “你好像有点意见。”
  “以后想起你,心中还是你从前模样。”
  “我却不喜欢那时的愁容。”
  年轻人改变话题,“你现在生活可好?”
  “老样子。”
  “每日起来仍不知该怎么玩。”他微笑。
  “是,”她讪笑,“被你讲中了。”
  “心中以为自己几岁?”
  “二十八、二十九。”
  “这是对的,心理医生说过,一般中年人看到的自己都比真实年龄少二十岁。”
  她叹息一声,“真叫人憔悴。”
  经过整形的她外型看上去真的似只有三十左右。
  也许在阳光下才看得出端倪。
  “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幸亏衣服妆扮都还过得去.还有,心情尚不算坏。”
  “我见过你最坏的时候。”
  她苦笑,“你才没有。”
  他不语。
  “那时我已看穿了,最坏的时候,根本不想活下去。”
  年轻人有千言万语,刚想开口,像“碧如,我们有无可能从头开始”……可是来不及了,他看到地毯上有人影。
  抬起头,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就站在他面前,他吓一跳,他实在太像他了。
  浓眉大眼,微褐色皮肤,不算太高,刚低于六尺,只是,他比他年轻,他像煞他刚出道之际。
  他呆住在那里。
  她有点无奈,介绍道:“这是凌子峰。”
  年轻人后退一步。
  那男孩子笑起来双目弯弯,一脸阳光,毫无心机模样,怎么看都不似同道中人。
  是,这正是石孝文出来做之际,所有人对他的评语。
  只听得她说:“孝文,再见。”
  年轻人不得不振作起来,“你保重。”
  “你也是。”
  她随男伴而去。
  她,怎么会找不到更好更新的伴侣。
  年轻人见有沙发,轻轻坐下。
  他听到那凌子峰问:“那就是石孝文?”
  她点点头。
  “目见不如闻名……”
  两人走远,消失在走廊角落。
  年轻人刚好听到最后那句话,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
  太小觑前辈了,小兄弟。
  可是随即气平了,怎么会同他计较。
  他若做得长远,自然会知道其中艰难,他若做不长,说破了嘴他也不明所以然。
  在这个行业,不论男女,可以全身而退的并不多,许多人老大了,犹自在圈中打滚,兜兜转转,新人一个个出来,他一层一层被压下去,终于落在阴沟里,吸毒、酗酒、精神失常,像公路上被辗死的猫狗,开头血肉模糊,不忍卒
  睹,后来渐渐成为马路上无数污渍之一,下几场大雨,冲得一干二净……
  年轻人低下头,他已经逃出生天,还同这等海底怨魂计较作甚。
  “我以为你回去了。”
  年轻人抬起头来,发觉仍然是苏珊。
  他知道她的意图,他说:“这就走了。”
  “可以载我一程吗?”
  他很温和地回答:“我们不同路。”
  “你怎么知道?你根本没问。”
  年轻人站起来,“相信我,小姐,你不会愿意与我做同道中人。”
  他没有向明珠话别,自顾自离去。
  换了一身礼服,原来为着遇见碧如,如此,也不枉一身打扮。
  她积习难改,看样子余生都会周游列国,享受人生。
  她不会再循正途去打点人生,旅游社的男生有一个好处,对他们真可以无话不说,毋需任何伪装,索性一见面就可以道出心事。
  这也是欢场最受欢迎之处,灯红酒绿,彼此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公平交易,没有谁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来。
  待厌倦之后,只需通知旅游社一声,没有任何麻烦。
  年轻人在马路上踯躅,这条大路,像全世界都会中所有马路一样,一入夜,总有寄生虫出没。
  流莺迎面而来,“先生,可要谈天?”
  华人真是含蓄,管夜之女子叫流莺,多么曼妙伤感。
  年轻人知道街上不宜久留,转身回停车场去。
  年幼之际,居住环境欠佳,也曾在街角见过流莺,奇是奇在面貌衣着一如家庭妇女,并不妖冶,静静站楼梯口,不言不语,亦不出声兜搭,如一个影子似。
  有人追上来,“先生——”
  他给她一张钞票,“回家去。”
  她立刻伸手抓住钱,裸露的手臂上瘀痕针孔累累,衣衫单薄,冷得浑身战栗。
  她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救得了的灵魂,年轻人叹口气,往前直走。
  一路走一边背脊冒出冷汗,这也可能是他,他见过若干前辈,老了,在夜总会门口替人开车门,在厌恶的眼光下讨打赏,抓住有限钞票,急往街角找毒品,可是精神好的时候,还喜数当年风流事迹……
  年轻人同自己发过毒誓,他宁愿死,也不会沦落到那种地步。
  每天他都密谋抽身,越红计划越周详。
  如今求仁得仁,还有什么好怨。
  他驾车回家。
  一打开门,便听到轻柔缱绻的歌声问候他:“为什么——不见你——再来我家门——难忘你——初恋的情人。”
  他喜欢开着无线电,那样,比较不那么寂寞。
  他锁上门,在宽大舒畅的浴室里淋浴,仔细洗刷,像是想把过去所有伤痕洗净。
  那是没有可能的事,它们总会在那里,无数疮疤、瘢痕,有些碗口大,几乎死在它手里,有些扭曲如蜈蚣,曾经造成很大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