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与姑娘的几次交手,他魔心硬的部分被毁去,彻底灰飞烟灭。
是左手香魔化叛倒,将魔心软的部分藏起,他才能勉强维持魔形。她把剩余的魔心,藏得很好,即使是姑娘也找不到……
连他也找不到。
魔在黑暗中呜咽,声音小之又小。
他怕。
好怕好怕好怕。
怕忘了最爱的她。
残破的魔心,要维持魔形已经很勉强,虽然他依旧能吞吃人与非人的肝,用以滋补恢复魔力,为下次反扑蓄力,却无法阻止记忆逐渐消失。
他也试着去吃人与非人的心。
但是,那没用。
因为那些心,都不是他的心,没有对妻子的爱,记不得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举手投足,以及他们曾经幸福的日子。
再这么下去,他迟早会忘了她。
忘记她的姓名、她的柔情、她的温度、她的发香、她的模样……
忘记她这个人。
永结同心?
怎么办,他连心都只剩一些些。
哀伤与恐惧让他无法继续藏身,蛇发垂落、额上生角、长着獠牙的魔,深陷的眼窝里流着泪,滴落在石上腐蚀出一个个洞。掩护他的巨石、泥沙,都被深深侵蚀为无。
砚城之底,深之又深处暴露出来,日光洒落其中。
天还亮着。
魔缓缓爬出深坑,双足踏上平地。
以往,砚城内外都被姑娘的力量覆盖,就算不触及任何人事物,仅仅是存在,就会消耗魔力。
现今不同了。
他曾对雷刚说的恶言,导致怀疑的种子,在各处生根发芽,细细密密的满布砚城内外,蚕食姑娘的影响力,使得管辖疏漏,邪祟就有机可乘。
是他种的恶念,所以增长的恶力,源源不绝的充满他,让他觉得舒适、强壮,每踏出一步,就能汲取更多的恶,原本丧失的感官,逐渐恢复过来,看得见四周景物,听得到人与非人的声音,口鼻盈满夏季花香,肌肤感受到日光照拂。
就是他的心,仍旧空空如也。
魔变化着,幻化为当初模样,容貌俊逸如仙,一身白袍纤尘未染,是当初与爱妻相处时的模样,才走入砚城中。
蓬勃滋长的恶意,以他为始,所以行走其中也能轻易隐身。
砚城主人的大婚将至,人与非人都在紧锣密鼓的忙碌着,看不见无形的公子,只在他经过时,会感到一阵莫名森冷,心中不安的骚动着,没有注意到原本绽放的鲜花,陡然枯萎腐败;安眠的婴儿,会因恶梦啼哭。
布行已经按照信妖吩咐,将上好布料染色,送进木府里,男女的婚服都已做好,用色是雪山山麓一棵树龄五百、两株合抱的茶花,一是单瓣的红、一是重瓣的红,虽然都是红,但细看仍有微微不同。
据说,婚服已经制成,绣纹用的是绿得近乎黑的色。
婚冠也完工。
细细金丝掐编成冠底,再堆出枝叶,冠沿装饰圆润珍珠,遮面的垂帘用串串小珍珠,只待大婚那天,由姑娘选取鲜花搭配。
姜家婚轿铺也加紧练习,轿夫们随锣声响落,步伐有条不紊,锣鼓队个个精神抖擞,敲击吹奏都很尽力,维持最佳状态,等着大婚那日表现给众人欣赏。
青年男女们练着扯铃,彼此默契极佳,绳上响铃艳如飞花、声音清脆。俊朗青年的腰间配戴娇美女子送的香囊,互望时情意流转。
要献与木府主人的用物,也都准备妥当,包裹着红绸金绣。
为了庆贺,大婚当晚将大摆宴席,让人与非人能参与同乐。酒楼里的大厨、或替人做婚席的料理高手,都囤备各种食材、各样好酒,预备大展身手,就连鬼也有鬼席能吃,人与非人全都同欢共庆。
公子都看在眼中。
这一切好熟悉,跟他当初要迎娶云英时太相似。
但,相似的只是表像。
人与非人都笑容满面,心思却有不同。
啊,在暗地里茁壮满满恶念,孳孳不息的涌入,让他强大得近乎陶醉,偏更能隐藏形迹。
这要归功于左手香。
魔化后的她,找到鱼虫之病复发的吕登,用白晰美丽的双手掏出他胸腹间蠕蠕而动的鱼虫,也用那双手蛊惑,让爱慕至深的他,甘心依照她吩咐,不吝惜银两,招来人与非人暗中聚会。
这些年,有人与非人受恩于姑娘。
但也有些人与非人,被公子与姑娘间的争战影响,因此受灾或亏损。
因崇敬姑娘的人与非人多,所以受灾有祸的,不论是无辜被波及,或是贪念太盛所致,都不曾出口怨怪过姑娘,甚至就连想都没想过。
吕登提供场地,让受灾的、亏损的、过得不如意的人与非人聚集,相互吐露出遭遇,将错事都引向姑娘。
卖菇菌的王欣因贪财,亏得血本无归,将妻子骂回娘家;卖梳篦的简益好色,被桃花精迷惑,落得妻离子散;纵虎归山的不具名者恶毒,因姑娘为蝴蝶借道,被兽性大发的虎抓得满身伤,保住性命却亏光银两……
还有太多太多太多太多。
明明是自身有错,却不愿承担,因吕登提供的茶水、以及众人的言语,说着说着就信以为真,以为是受姑娘所害,深深的恨了起来,不再去追究原由,更别说是反省。
人言散播出去,被重复重复再重复,每被说出一次,就多一层力量,在心中扎根。
那很细很细的根,包裹原先坚不可摧的敬重,随着言语被重复,力量就愈是强大,敬意终于破损成粉末,由粘腻稠黑的愤恨取代。
吕登的聚会每多加一人,尊崇姑娘的人与非人就少了一个,咒恨姑娘的人与非人就多了一个,就这么此消彼长,不少人还携家带眷去参加。
就算没去参加的,听到这样的言语,内心也动摇起来。
还有,写着“福”字的黄纸,从吕登家散布出去,不论是知情的,或是不知情的,都贴粘在家中。
这一切,姑娘不会不知情。
她能役使信妖、鹦鹉,或缱绻在深深潭底的黑龙与见红。
乱象都是表征,重点在于雷刚,在她五百年前曾与之成亲,却又无情作为抵偿的大妖苍狼。一旦双方大婚,喜气就能如清澈流水,将恶言恶念冲刷殆尽。
大婚前要决定的事情太多,她尽量不跟雷刚分开,依偎在他胸口,用言语、芬芳与接触,一再坦承诉说情意,竭力挽留他的身与心。
怀疑的芽蕊却已侵蚀原本的信任。
曾由公子以魔爪破开封印,耐心挖开泥沙,温柔诉说魔言的妖斧,知晓姑娘当年的骗局让主人牺牲后,深感遭遇背叛,在他手中含恨嗡鸣,雪山大战时狠狠重伤姑娘,差点就要了她的性命……
可恨的,就是差那么一点。
雷刚真挚的情意,将濒死的她唤醒。
妖斧再次被封印,藏在木府最深处,一处无人能寻见的幽暗楼房里。
恶言在砚城中传播,木府的结界弱了些,化身为魔的左手香趁夜入府,以姑娘发沙遮掩形迹,找到恨意难平的妖斧,告诉它苍狼不但前世被骗,今生也被虚情假意欺瞒。
恶言魔语让封印开裂,再也羁绊不住妖斧。
它破开一道邪门,去找寻苍狼的旧友们。
细小的飞蚊们从邪门而入,每只嘴上都沾着恶念,肆无忌惮的叮咬人与非人们。虽然,飞蚊恶念只有很少很少的一些些,但是一旦叮咬入肤,小小的恶念无法撼动坚定的那些,却能影响其他。
积少能成多,他们必须有耐心,谨记姑娘很是狡猾,也很是强大。
盟友当然是愈多愈好。
曾经因为夫人,从公子处得过恩惠的人与非人们,或许曾想平稳度日,继续安身砚城,但恶念也影响他们,渐渐就失去良善的心,变回贪婪嗜血的兽,跟着伺机而动。
到如今,聚会说着恶言的地方,早已不只有吕登家一处。
聚会地愈来愈多,在夜里勾结,用左手香分送的发沙,渗入黑腻腥臭的稠液,一遍遍倒写姑娘称谓,一次次施下恶咒。
要不是被恶梦惊醒,从藏身处来到日光下,他就不会知晓,左手香做得这么好,心思缜密,积累这么惊人的魔力。
大婚将至,恶念丛生,明面上是对姑娘的敬称,暗地里则是对姑娘的恶咒。砚城里里外外,尊崇姑娘的、恨毒姑娘的,两股势力愈来愈强,冲突势不可挡。
积蓄强大魔力的公子,却觉得有些凄然。
人与非人都惦念着姑娘。
而他的云英,却被遗忘。
就连他,也快忘了她。
倘若忘了云英,那打败姑娘,再成为砚城之主又有什么意义?
无心的魔,流着腐蚀的泪,反复低语着爱妻的名,回想着她的模样、她的柔情、她的言语、她的体温、她的芬芳。
***
拾 空心(2)
日光烈烈,衣袍飘逸的公子,翩翩来到砚城外,看见一户农家。
农家宅院用木料与土墙堆砌,虽不如城中那些三房一照壁的住家华丽,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温馨舒适,屋顶下挂着抹过粗盐的熏肉,风干后肉质收缩,肥处晶莹剔透、瘦处色艳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