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弟弟还维持兽形,懒洋洋的翻滚,怀里抱着老虎头颅前后摇晃,当球一般戏耍,时不时贪婪舔咬,色粉而薄的舌头灵巧钻进空空的眼窝回味,始终舍不得放下来。
“尼南,快别吃了。”
母亲忙说,用力把残缺的头颅拿开。
“也不知是哪来的虎,要是吃坏肚子怎么办?再说,虎肉味酸,又是这么老的虎,口感肯定偏柴发苦。”
她嫌弃的丢开虎头,懒得多看一眼。
初尝血肉的异兽哀叫抗议,嘴里发出模糊人声:“肉,好吃。”
“不怪他们,送上门的生肉,难怪他们忍不住。”
父亲拍了拍儿子的头,宠溺的笑着,看着遍地狼藉,欣赏儿子初次猎食的成果。
“世上有别的肉,比老虎好吃多了。”
虽然茹素已久,但是他们本来就是杂食,血肉的鲜味至今难以忘怀。
“爹,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吃肉?”
小丽问道。
“要好吃的肉。”
“等到公子说,可以吃肉了,我们就可以再放心吃了。”
父亲很有耐心的回答,唇上白毛冒出几根黑须,贪涎让利齿闪闪发光。
“那还要多久?”
回味方才的鲜肉,小丽已经迫不及待。
“快了。”
父亲安抚着,从怀中拿出木牌,走到阴暗的内室,将木牌贴到摊挂皮毛的那面墙上。
“等到木牌贴满这面墙时,我们就又能吃肉了。”
正写是称谓,逆写是咒。
纵然不知道姑娘的名,但他们在夜间聚集,用掺了姑娘发沙的黑腻稠液,一遍遍逆写姑娘之称,再带回家藏在不见日光的房中,又或是写别的字句,分发给不知情的人们,一点一滴的集聚恶念。
随着时间过去,他们的伙伴愈来愈多,隐藏的恶念力量也愈来愈强,等契机一到,就能覆灭姑娘的统治,甚至抹杀她的存在。
这次,他们很有把握。
因为他们有了强大的伙伴。
只要再耐心等待一小段时日,一切都将水到渠成,才能一击必杀。
在砚城的暗处,已满是对姑娘的恶咒。
那一天,即将到来。
拾 空心(1)
砚城内外喜气洋洋,人与非人期待已久的日子终于到了。
今日是木府主人的大喜之日。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任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名字,男的称为公子,女的称为姑娘,不论是人或非人的事情,只要来求木府的主人,没有不能解决的。
人与非人们不论有没有受过恩惠,都对木府主人很是尊重,连提及时也带着深深敬意,曾入过木府的,更觉得无限光荣。
难得遇到喜庆的日子,众人都争着抢着,倾全力相助,但凡能帮上一丁点儿忙,就觉得脸上有光,连十八代祖宗也跟着增光添彩,做鬼比做人时更得意,抖擞得骨架喀喀作响。
凡是花轿会经过的地方,都搭了彩棚,红绸红缎红纱扎得绚丽多姿。
彩棚外则站满人与非人们,不论是做生意的、开小摊的;卖力气的、动脑筋的;户外营生的、家中操办的;有喘气的、没呼吸的;长长毛的、长短毛的,或是没长毛的,全都来凑热闹,挤得彩棚外水泄不通,期待能看一眼花轿,沾沾婚礼的喜气。
盼啊盼,就听得远远的,传来一声响亮的锣声。
锣鼓队开始吹奏,十面云锣敲得清脆响亮、芦管嘹亮高亢、曲颈琵琶嘈嘈切切,搭配火不思、横笛、二簧、三弦、镲、铙、大钹、板鼓等等乐器,节奏明快,熟练又有默契,吹奏的是“百鸟朝凤”的乐曲,喜庆乐音传遍砚城内外。
木府选用的,是砚城里口碑最好的姜家婚轿铺。
平时,是执事身穿红罗衣、头戴红罗帽,手里提着一面大锣,锣面擦得金灿灿的,走在婚轿队伍最前头。
但,这趟可不同。
花轿里坐的人儿太尊贵,执事不敢走在前头,就怕折了寿。
一番苦思后,队伍稍有调换,八人抬的华丽花轿在前,银杏木加层层朱漆做底,再铺满金箔贴花,雕工精致复杂、栩栩如生,轿沿的帷幔是捻金绣,整座花轿在日光下灿烂夺目。
轿夫们个个穿着大红衣裳,将花轿抬得极稳,不论是走街过巷、登桥转向,轿上大大小小九十九个流苏都只有极度轻微的晃动,摆动的幅度小之又小。
执事跟在花轿后头,用锣声指挥队伍。
衣着鲜艳的秀丽丫鬟们,个个笑容可掬,一手提着花篮,一手朝两旁漫洒金箔牡丹,人与非人们仰头赞叹,纷纷伸手去接。因为洒得多,围观者个个有分,全都笑颜逐开。
十六人锣鼓队跟在丫鬟们之后,而锣鼓队后还绵延着长长队伍,是砚城的人与非人们为庆贺婚礼,献上的各种用物,大到妆床、小到绣针,日常所需无一不包,连包装也讲究,红绸绣金、流光溢彩。
就这么一路锣鼓震天、金花飞洒,花轿终于来到木府外的石牌坊前。
容貌俊逸如仙,身穿红色喜袍的男人,面露微笑的等在那儿。
木府历任的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名字,男的称为公子。
现任的木府主人,是个容颜俊逸非凡、双手温润如玉,惯穿飘逸宽袖白袍,看似二十五岁的男子,因为今日大婚,才将白袍变换成大红。
“恭贺公子!”
“公子大喜、夫人大喜!”
人与非人们抢着道贺,语调此起彼落。
“永结同心!”
“琴瑟和鸣!”
他向来森冷的脸庞,露出无限温柔的笑容,俊美得几乎让日光黯然失色,望着花轿的双眸尽是深情。
身为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他几乎能事事顺遂心愿,是认识了花轿中的人儿后,他才知晓,世上竟有事能让他梦寐以求,如渴时的水、饿时的粮、病时的药。
啊,云英。
他热切深爱的女子。
即使身为砚城之主,为了得到她的芳心,他也费心许多,因为太爱慕,所以不敢强求。她心软,见不得伤心之事,人或非人知晓他的倾心后,遇到无法解决的事时,不敢来求他的,就去求她。
那样的事五花八门、多不胜数。
昔日,他肯定厌烦至极,懒得去多管。
但是,因为一桩桩的事情,让他有了跟她相处的机会,渐渐让她晓得他的情愫。他于是纡尊降贵,为人与非人们解决烦恼,在赢得砚城内外尊重时,也赢得他心爱的佳人。
在众人欢呼中,他那散发着淡淡光芒,连最上等的丝绸都难以比拟的手,慵懒的轻轻一挥。
整座砚城都安静了。
他亲自走到花轿前,竟觉得心跳变快。
“云英,”
他将她的名字,唤得极为温柔。
“你可知道,我等这一日,等得有多煎熬?简直是心如刀绞、身似油煎。”
花轿里、绣帘后,传来一声轻而又轻的笑。
那笑,让等待的苦楚都值得了,他的心几乎要融化在柔情中。
他是木府的主人、砚城的主人,婚礼的繁琐仪式不需桩桩件件都随俗,花轿从砚城那端来到木府前的时间,已经耗去他的耐性。
他迫不及待,现在就要看见他心爱的女子、他的新娘。
宛如玉雕的手掀开绣帘,身穿凤冠霞帔,以别致大红绸缎遮面的娇小女子,端坐在花轿中。
有一瞬间,他的手在颤抖。
轻而又轻的,公子扯下那块大红绸缎。
随着绸缎落下,露出凤冠上灵动的九只点翠凤凰,以及凤冠下的脸庞……
他陡然一惊。
凤冠下,竟没有脸。
该说是,五官全消失,只余苍白皮肤。
“云英!”
他失声叫道,见皮肤下微微起伏,像是想说话。
“你说什么?别怕,我会救你!”
他焦急喊道。
围绕在石牌坊前的人与非人们逐一消失。
锣鼓队消失,声音愈来愈小,直至完全无声。
执事、丫鬟们、扛贺礼的男男女女都消失。
木府、石牌坊也消失不见。
眼看花轿形体渐渐变得淡薄,他匆忙握住嫁衣下的小手,将她拉出花轿,就怕她会跟着消失……
他只快了一些些。
花轿消失后,四周都暗了下来。
他牵握心爱之人的手。
“别怕!”
他叫唤着,惊恐的察觉,握住的小手陡然消失。
失去支撑的嫁衣,轻飘飘的落地。
喀嗒。
随着低微闷声,一双失去主人的绣鞋落在他眼前。
公子目眦欲裂,失声痛吼,张开嘴后,双眼因惊骇而睁得更大……
不是不能出声。
是他忘了。
忘了为什么在这里。
忘了为什么悲痛。
忘了原本从胸口聚涌,凝在舌尖,却想不起的人或事。
黑暗包拢,而他绞尽脑汁,却什么都想不起……
***
魔醒了。
恶梦让他恐惧至极,醒来时反复低喃着:云英云英云英云英……
他一直念着,深怕会忘记。
曾经,他所做的梦,是两人被迫分开的那日。
分离太痛,但他不想忘却那个梦,那是跟妻子的最后记忆,梦里还有对姑娘浓烈的恨,他保留着恨意,一遍遍重温,才能化为最黑暗的魔,回到砚城找寻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