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满屋的蚕,她想了想,入夜同眠的时候,跟丈夫讨论着:“蚕虫那么小,就算夏季能收获,也是小小的虫草。你不是说,苏家的羊也被寄宿吗?既然如此,我们也去买几只羊来当宿主,养起来方便,夏季时的收获不是大得多吗?”
王欣听了大喜,转身抱住妻子:“你真是聪慧,娶到你是我有福。”
第二天,王欣去买了几只羊,回家后喂以被真菌寄生的蚕儿,才吃了两顿,原本活泼咩叫的羊儿,一只只都静默下来,症状跟他在苏家牧场看到的一模一样。
夫妻两人欣喜讨论,嫌羊儿也太小,若是用牛,收获就更大了,于是又去买了牛培植,几间屋里于是满是被寄生的羊儿与牛。
陷溺在财源滚滚的美梦中,两人数着日子,就盼夏季快些到来。
哪里知道,春季的最后一日,气温陡然冷了下来,竟比隆冬时更冷,深夜里传来尖利啸声,整座城隆隆隆的震动。
原本还庆幸,没有染上风邪的王欣夫妇,却眼睁睁看着辛苦培育的宿主牛羊,仿佛受到某种召唤,一只只走出屋宇,摇摆的往山上爬行,在悬崖边炸裂成无数孢子,随着邪风吹送,洒落再洒落。
亏得姑娘万般盘算,让公子再度铩羽而归,驱走肆虐的风邪,孢子也被吹得无影无踪。
人与非人额手称庆,但王欣夫妇却心如死灰,不仅血本无归,还落得债台高筑的下场,日日都有债主上门。
王欣心情恶劣,时常对妻子出气,出口就是责骂:“都是你出的好主意,要我去买羊买牛,才会亏蚀那么多钱财,娶到你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事原本是你贪财,才会惹出的祸端,怎能都怪我一个人?”
妻子很是委屈,日日都落泪,终于被骂得留下儿女,独自逃回娘家。
***
妻子离开一阵子后,王欣才冷静下来,尤其是亲自照顾儿女,才晓得妻子平时多么辛劳,仔细回想她的贤慧,心中很是懊悔,想去接回妻子却又拉不下脸来,所以镇日都愁眉苦脸。
为了躲避债主,他不敢待在家里,出门溜达时不敢走热闹的街道,都在城冷清的地方徘徊。
有一日阳光猛烈,他被晒得口干舌燥,找不到片瓦可以遮荫,像头无家可归的狗,歪倒在一座破屋的墙角。
蓦地,有声音传来。
“王老板!”
起初,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仍闭眼不动,直到对方伸手在他肩上轻拍,他才惊慌的睁开眼,第一个反应竟是缩头想躲。
“王老板,您怎么了?”
对方语气殷勤,很是关怀。
连日被追债的王欣,许久没听见这么亲切的语气,更别说是“老板”的尊称,心中陡然一暖,转头看向对方。
只见那人笑容满面,衣衫整洁,是个年轻男人,看来有些眼熟,却一时记不起是谁。
“呃,请问你是哪位?”
王欣问道。
对方笑得更开:“王老板贵人多忘事,我是陈四,在城南开馆子,跟您买了好几年的鲜菌,蒙您的好货,小店生意不差,吃过的都说好。”
王欣这才想起来,的确跟陈四有生意往来,只是他以前眼高于顶,只对大客户殷勤,总懒得应酬陈四这种小客户,每次也没好脸色,甚至来往了几年,也记不清对方面目。
如今落魄了,人人都给他脸色看,这个他以前瞧不起的陈四,却对他友善得很,让他不禁汗颜。
“王老板,我正要去朋友那儿聚会,碰巧遇到您,干脆就一块儿去吧!”
陈四笑咪咪的说着,礼貌周到的欠身。
阳光毒辣辣的晒在头上,听到有地方可去,王欣实在心动,但是他又担心,一旦跟陈四去了,聚会上要是有债主,到时场面可就难看了。
他面露难色,左右为难,陈四劝得更殷勤。
“走吧,就当给我一个面子。”
就这么又请又哄的,王欣被带往几条街道外,一间三房一照壁的宅子,不论是照壁的石砌勒脚、刷得粉白的壁心,或是庭院里铺着五蝠捧寿的青石,处处都讲究,还有模样俏丽的年轻女子们走动,全是这家丫鬟。
宅子里宾客约有六、七个,身旁都各有两个丫鬟伺候。
他们有的穿著华丽、有的穿著简便,相同的是个个都面带笑容,友善而亲切。看态度、听言语彼此熟识,只有他一个是生面孔。
陈四对众人介绍,大伙儿都笑着招呼,丫鬟们一起屈膝为礼。
“王老板好。”
“啊,原来,小陈馆子的鲜菌就是跟您店里买的,我吃过几回,真是鲜得我差点连舌头都吞掉。”
“真羡慕,我还没这口福呢!”
“王老板快请上座。”
众人热情迎接,来到客厅里围着圆桌坐下,把主位旁的位子让给他,最好看的两个丫鬟靠过来伺候。
豪宅主人是个中年男人,体态瘦削,穿着浓浓墨绿色的衣裳,没有让丫鬟动手,而是亲自倒茶,脸上笑意盎然。
“久闻王老板大名,今天您能光临寒舍,实在是我等的荣幸。”
主人徐声说道,倒入杯中的热茶飘散着说不出的香味。
“来,请用茶。”
“多谢。”
王欣喝了一口,讶异茶汤滋味意外的甘美,不论鼻端或舌尖,都萦绕着茶汤的芬芳,就连他最富贵时尝过的好茶,也比不上万分之一,还令他原先的疲倦与干渴都消失,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
再加上众人左一句王老板、右一句王老板,敬重又有礼,热情得让他遗忘这阵子受的冷脸,他仿佛回到意气风发,人人争相讨好,拜托他收购或贩售菇菌的昔日。
“我姓吕,单名一个登,喜欢结交朋友,到家里喝茶谈天,承蒙大家不弃,每旬的第一天都到我家相聚,大家都是老面孔,今日有王老板加入,真是一大喜事。”
主人声音低沈好听,说话时有歌唱般的音律。
王欣一边喝茶,一边听着,觉得有些晕晕然,全身上下、从里到外说不出的舒服。
“今天该轮到谁说了?”
吕登问道。
有个穿油布衣袍的男人开口:“我。”
人们的视线都望向他,王欣也不例外。
“你有什么事要分享?”
众人一致问,连丫鬟也一起说着,声音在屋宇中回荡。
“我姓简,名益,是上回才来参加的。”
他说得仔细,娓娓道来。
“今天,我决定说出自己的事。
我专卖梳篦,挑着担子走街窜巷,用过我家梳篦的,都会再光顾,所以生意不错,娶妻生子后,还有一笔不少积蓄,日子过得舒适。
但是,去年初冬时,我遇到一件事。
有个女人长得很艳丽,在街角开了间茶铺,虽不接待女客,但每日都客满,没有座位的男人们在旁站着,也不肯走。
她跟我买梳子,请我喝一杯热水。说也奇怪,热水经过她的手,就变成香喷喷的茶,我被迷住,从此每日都去喝,连生意都不做了。
妻子哭着骂我,我无动于衷。
孩子哭着求我,我置若罔闻。
只要想起,那女人身上的花香,我就被魅惑,非要去茶铺见她。最后,妻子哭着来拉我,用力到把衣衫扯破,质问我,明明说过只爱她一人,永远不会离开她。
但,我一心只有那女人,就对妻子说:‘不,我爱的是她。’
那天之后,我不知怎么醒了,杯子里的茶,变回无味的水。
想到对妻子失言,我连忙赶回家,却不见妻子与孩子,看桌上的字条,才知道她对我死心,连孩子也带走。”
听见妻离子散的惨况,王欣心有戚戚焉。
不同于简益,他还要照顾儿女,笨拙得焦头烂额。
“简兄辛苦了。”
吕登点头,面露同情。
“说来,都是那人的错。”
他说。
在座的宾客,除了王欣外都赞同。
“是啊!”
“唉,被那人祸害了。”
“跟我们一样呢。”
王欣听得迷糊。
“那人?”他很困惑。
吕登点头,很肯定的说:“是啊,那人。”
带他来的陈四补充:“就是木府里的那人。”
肆 纳福(2)
木府?
王欣楞楞的手脚一颤,脑中闪过警觉。
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
历代的主人都很年轻,如今在木府里的,是个语音清脆,模样仿佛十六岁的少女,神情举止带着一分稚气。
他们所指的,不就是……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甘美的茶汤在他体内流淌、渗透,内外相乘的力量,让警觉淡去,他的瞳眸无神,茫茫然跟着点头。
“那人。”他说。
“对,”
所有人点头,重复。
“那人。”
穿黑底绣金衣裳的男人咳了咳,吸引众人目光。
“我的事情,虽然大家都听过,但王老板不知晓,就请让我再说一遍。”
“我赞成。”
吕登说道,和蔼又可亲,眸光映着衣裳,有墨绿的颜色。
“大家觉得呢?”
除了王欣,众人异口同声,连点头的幅度都相同。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