恼羞成怒的姜仕,依旧在飞绕,但上下都收缩起来,飞绕的范围变小,落在二儿媳头旁,扭搅成深绿的绳,剩一张嘴在叫嚣:“你给我滚出去!”
他未达目的不择手段,恨恨的说着。
“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
受尽欺辱的二儿媳,原本就多日少眠,浓重的鬼气让她失了心神,连孩子也顾不上,双手抱住头,哭喊着往外奔去。
***
听完来龙去脉,信妖摸着下巴。
“这事,得把嬉娘找来。”
见红点头,一手垂下衣袖,艳红带金的薄纱,凝出一滴带红光的水,滴落到砖地上,溜找到缝隙就钻,渗入土中,瞬间消失不见。
半晌后,地下隐隐有水声,从远处奔流而来。
姜家砖地剧烈震动,站都站不稳,只能相互紧抱,抖颤着骇然趴下,吓得人心慌慌、鬼心惶惶。
只有人跟鬼被晃动,花轿跟乐器们被黑龙以爪托住,离地有一寸高,全都安然无恙,铜锣没发出半点声音。
带着红光的水滴,从砖地缝隙溢出,起初小得几乎看不见,逐渐悬浮而起,慢慢变大变大再变大。
众人这才看清,晶莹水球中囚困绿衣的嬉娘,全身被红中带金的薄纱绑缚,显出娇娆身段。
“姜郎!”
她哭喊,想挣扎却不能动。
“救我!”
老鬼想也不想,一头撞向水球,也不管龙神的结界强大,仍旧胡乱拍打水球外侧,急着救出美娇娘。
水球没有破裂,被挤压的水灌入嬉娘口鼻,绿衣衫下不再是人形,露出真身来。当红纱松开,衣衫飘飘落地,一颗如似蛙头,却遍布绿鳞的脑袋探出。
绿鳞遍布全身,斑斓艳丽,背上有整排锯齿状突起、脚爪相当锐利,扑闪的眼里满是泪。
“原来,是只绿鬣蜥。”
信妖观瞧,摸着下巴说道:“难怪会怕凤凰与飞鸟,那可是鬣蜥的天敌。”
发现此蜥非彼嬉,老鬼委靡瘫坐在地上。
蜥眼滚出泪,张嘴吐出话语,是女人哀声:“我来砚城后,不敢去钻挖堤防,怕惹怒龙神,只能爬进墓里躲藏。其他同伴,多是被墓主赶走,只有姜郎愿意让我留下。”
绿艳艳的鳞片,逐一变得斑白,灰惨惨的艳色不再。
“他太疼宠我,我才生出爱慕虚荣的心。”
蜥的脑袋一上一下,磕头认错。
见红轻扬手,水球随即迸裂。
灰白的鬣蜥,化为灰白的女子,衣衫抖动,成对的牡丹金簪、步摇、耳坠,跟金丝手镯都滚出来。
“姜郎,知道我是鬣蜥,你还要我吗?”
她哀伤无比,泪眼扑闪。
生前严厉、死后刻薄的姜仕,起先还有怕,但瞧见那些泪,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相依相偎,爱怜之情再起。
“要。”
他伸出双手,环抱惊喜不已的女子,诚心诉出实话。
“我是鬼、你是蜥,都是非人,能在墓里作伴。你不嫌我年老,不论你是蛇、是蜥、是鳄,只要真对我有情,我都不嫌弃。”
鬼与蜥相拥而泣,见红看着他们,又望瞭望黑龙,见他无声颔首,她羞颜一笑,就出声说道:“请听听我的提议。”
她拾起地上的首饰,仔细为嬉娘戴上牡丹金簪、步摇、耳坠,还有金丝手镯。
“这算是给新娘的聘礼。往后,老执事若愿意安宁度日,姜家就保证冥饷不缺,虽不能奢侈,也足够生活。”
“太好了,我赞成。”
长媳率先说道。
鬼也要有伴,嬉娘不是来诈财,她就放下心来,尽心克尽孝道。
如她先前跟丈夫说的,坟冢冷寂,嬉娘是为他们尽孝,即便是精怪,姜家也不能苛待。
老鬼泪眼蒙眬,因长媳的大度,惭愧的点了点头,再环顾狼狈的众人,还有泪水未干的孙子与孙儿,老脸挂不住。
“我不会再回来了。”
他承诺。
有了保证,姜家人松了口气,从此不用再提心吊胆,有的笑了,也有的哭了。
“欸欸,小事解决了,该来说说大事。”
信妖敲敲桌子,吸引众人注意,确认屋里每双眼都看来,才慢条斯理的说:“姑娘即将成亲,会用你家婚轿队,你们可得仔细点,务必准备万全。”
听见有这等光荣的事,姜家人欢喜不已,连姜仕也笑了,嬉娘与有荣焉,灰白的衣衫变回艳艳绿色。
交代完要事,黑龙与见红起身,往外走去。
信妖接受姜家人的千恩万谢,过了半晌才踏出姜家,赶忙跑步跟上来。
“臭泥鳅,别走这么快!”
他喘了几口气。
黑龙置若罔闻,看都不看一眼。
还是见红有礼,回眸笑了笑,为情人的无礼抱歉。
这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归功于她。知道鬼与蜥都有情,她为姜家解难,成全非人,婚轿铺安定,之后姑娘的婚礼才能顺利进行。
信妖也懂,大言不惭的说道:“见红,我们真有默契。”
他亦步亦趋,走在两人身后,乐得笑咪咪。
“我们都晓得,姑娘有婚事要筹备,为了不破坏她的兴致,我们没去麻烦她,一起就把事情处理妥当,配合得很好。”
“谁跟你有默契?”
黑龙冷言冷语,比冬季寒风刺骨。
信妖摇头晃脑:“以后啊,就管你叫醋泥鳅。”
黑龙隐忍不发,牵握爱侣的手,走得更快了些。
“慢点慢点,我们……”
本想加快脚步的信妖,陡然停下,疑惑的抬起一只脚,察看深褐的鞋底。
怪了,他明明感觉到,鞋底痒痒的。
像某些东西,埋在砖下泥中,冒出无形的芽,虽然很小但很密集,顶磨得他贴地的鞋都发痒,仔细察看却又什么都看不着。
会是什么呢?
是植物?
是动物?
是人?
还是非人?
或是什么他猜不明,不只在砚城里,也在他心中种下,偷偷生根,除不尽、拔不完的东西?
还没琢磨清楚,抬头看见黑龙已经走得快不见影了,他连忙追上去,务求赶在前头,先回木府向姑娘邀功去。
唉啊,筹备婚礼要做的事情可多了,他肯定会很忙,得要专心才是!
信妖逐渐远去。
他原本踏的那块砖,轻而又轻的抖了抖。
黑粘粘的液体,从砖缝挤出,小得看不见,在现踪瞬间,就蒸腾于空气中,没有人察觉。
砚城里,人与非人如常走动。
姑娘的婚讯传开了。
肆 纳福(1)
砚城里有个人,名唤王欣,原本是个专卖鲜菇野菌的商人。
他开的价格好,人们采到菇菌,总先送到他的商铺,让他挑走最鲜嫩可口的上等货,其余的次货才往别家送,如此一来,他自然总有最好的蕈菇。
经过烹调的菇菌滋味可口,偏好此物的饕客不少。
酒楼里缺不了这样食材,都抢着跟王欣买货,招揽客人时,只要说一声:店里用的可是王家的菇蕈。当晚总能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因为如此,王欣很是富有,不论店铺或住家都装饰得富丽堂皇,娶了美貌妻子,有一双儿女,过着让旁人艳羡的生活。
但是,今年开春时,砚城里的人与非人们流传着一件怪事,据说城外牧羊的苏家四口人,被一种真菌寄宿入体,个个只剩人的外形,内里都被菌丝占据。
事情听来骇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不久后又听说,木府里的左手香派人去取了一些,预备用虫子来培植,才知道那种真菌冬季时会找动物当宿主,然后缓慢蚕食,直到夏季时死去的宿主虽然外形不变,但其实已经成了植物。
这种真菌希罕珍贵,吃了后特别滋补,是难得的药材。
得知此事的王欣,好几日睡不着觉。
他翻来覆去的想,卖菇菌的利润不错,但是卖药材的利润肯定高上好几倍,更何况是珍贵的药材?
虽说,培养这种真菌会有风险,说不定会落得像是苏家人那般下场,但是富贵险中求,哪有没半点风险的生意呢?
打定主意后,王欣找了个日子,跟妻子说要去收货,实际上却是避开常走的路径,走冷僻的小巷,偷偷去了城外。
到了苏家牧场一看,除了苏家四口外,有大半的羊儿,也在草地上站定不动,双眼眨也不眨,更别说咩叫或吃草,肯定也是被真菌入侵。
他小心翼翼的剪下一绺羊毛,放进瓷罐里,把盖子盖得紧紧的,一路揣在怀里,胸膛里心跳如雷,表面上还要假装若无其事,不敢在外逗留,尽快回到家里。
传闻说,左手香以虫子培植真菌。
他也如法炮制,找来饱满的蚕放入瓷罐,隔天再打开来看,原本吃着翠嫩桑叶的蚕已经不再动弹。
王欣很是高兴,花光积蓄买下几间房子,全心投入培植真菌,连原本的菇菌生意也不做了。
妻子原本不赞成,但是听王欣说着,一旦到了夏季,就能采收珍贵药材,到时候财源滚滚,想要金山银山都不是梦,终于也被说服,帮着丈夫一起忙碌起来。
一旦参与,妻子也动起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