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从京城方向来的官道出现了两匹快马,直接来到驿站附近,马下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位劲装打扮的大汉身材粗壮,面貌憨厚;另一位约莫二十七、八岁的青年,长身玉立,穿着一袭藏青色的圆领长袍,腰间坠着一枚古朴的玉佩,容貌分明生得端正,眉目之间却颇有些冷意,教人难以亲近。
劲装大汉拿起挂在马背上的牛皮水囊,打开来咕噜咕噜连灌了几大口,接着才畅快地用衣袖抹了抹嘴。
“痛快!”
青年转头淡淡地看了汉子一眼。“你又在水囊里掺烧刀子了?”
劲装大汉脖子一缩,一脸被抓包的尴尬,却是讷讷地将水囊往青年的方向一递。“头儿也来一口?”
青年没理会他,解开自己的水囊喝着,一边打量着周遭的环境,大汉也随着他左右张望。
“头儿你瞧,这天色也晚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就前头有个驿站,不如咱们今晚就在那儿投宿吧。”
青年男子不置可否。“你可是忘了?如今我早已不是官身。”
“晦,那驿站虽说只接待官差,但不都是名义上的吗?谁替官家做事还不会私下拿点油水了,咱们老百姓想住,只要多给些银两,想必驿丞也不亏的。”
两人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阵车轮声,大汉回头一看,只见一辆双头马车轻快地驶来,两旁还有几个骑在马上的护卫跟随。
大汉啧啧有声,拐起肘子,顶了顶青年。“头儿,你瞧,是温侍郎府上的马车。”
“嗯。”青年应了一声,和大汉往路旁稍稍让了一让。
这辆礼部右侍郎府里派出来的马车之前在道上他们也曾遇过,当时马车的车轮意外陷进烂泥里,他们兄弟俩帮忙抬了一把。
对方是温侍郎家的管事,表面上客气地道谢,实际上却有些看不起他们这样在江湖上行走的平民百姓,言语之间颇有些傲气。
见马车驶进驿站里,大汉惊疑出声。“咦?他们也打算在此处投宿?”
青年白他一眼,一脸嫌他事多的表情。
大汉讷讷地摸头。“头儿,我就是好奇,你说这正值江北闹灾的时候,这温侍郎还有闲心派家里的下人出来,看来不像是走商,也不像是去哪儿送年节礼,也不晓得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都不干你的事。”青年淡淡回了一句。“走吧,你不是饿了?难不成想在野外露宿啃干粮?”
这就是要去驿站投宿的意思了。
大汉闻言大喜,巴巴地应了一声,随着青年一起牵马进了驿站。
这一进去才发现里头热闹非常,马车除了侍郎府的还有其他好几家的,据说其中还有个是南部沿海市舶司的大官,任期到了领着家眷浩浩荡荡地回京,行李装得满满当当的,十分招人眼。
驿丞忙着招呼侍郎府的管事,好一会儿才迎向青年与大汉。“请问两位是哪里的大人?”
大汉咧嘴一笑,直接将一锭银子塞进驿丞手里。“这儿还有空房间吗?我和我大哥想住!”
驿丞一看,足足十两重的银子,登时眉开眼笑。“有的、有的,上房是没有了,但中等厢房还有几间,两位看看是否合意,请随我来。”
是夜,驿站内极是热闹,不时有言语笑谈声,驿丞忙着使唤驿卒给诸位大人及眷属们端茶送水,伺候酒菜。
人多嘴杂,温岁岁便不好出门了,只能在屋里躲着,幸而大伯父那边已派了府里的管事及仆妇来接,待明日就可启程回京。
不过只派了家中的下人来接自己的侄子和侄女,可见父亲在这位族兄面前并不怎么得脸,恐怕她和弟弟到了京城侍郎府还得格外谨慎小心地度日。
一念及此,温岁岁自嘲地勾了勾唇,不过无论如何,确定明日便可离开驿站她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前两日南方市舶司一个五品官员领着家眷来投宿,一阵纷纷扰扰,她意外撞见了他们家的少爷,差点遭到对方调戏。
那少爷一看就是个贪花的,虽然她此时的颜色并不如前世娇艳,只能算是清秀而已,但也不想无故惹了风波,这两日只得闭门不出。
幸好还有温炫和香姨陪着她打发时间,倒也不至于太过无聊,只是这猴精似的弟弟就没一刻坐得安稳,瞧,此刻又巴着窗户往外看热闹了。
“姊姊,你过来!”温炫一个人看不够,还拉着她一同看热闹。“你瞧那人连自己的马也哄不住,被马踹了一脚,真真好笑!”
温岁岁被弟弟强拉着来到窗边,却是兴味索然。“阿炫,别胡闹了,把窗子关上吧。”
“咦?那人手上拿着的红果子是什么?姊姊你瞧,那又圆又大的,可是你曾跟我说过,从西方传来的红苹果?”
第三章 在驿站重逢(2)
苹果?
这下温岁岁兴致也来了,侧身半隐在帘后,往窗外望去,这间厢房外头正对着驿站的后,邻近马康,有些人便会在此洗马喂马,此时只见一个相貌粗豪的大汉正拿着一颗红果子一匹棕马。
温岁岁睁大眼,仔细辨认那颗果子,蓦地眼角余光闪进另一道修长的人影,她陡然一震,心韵停了一拍。
她屏气凝神,脖颈僵硬着缓缓地转了个方向,望向那个忽然现身的男子,一袭藏青色的倒,眉目清俊,正和那名大汉说着什么。
她的心怦怦跳,血流瞬间沸腾加速,好半晌才寻回恍惚的心神。
是顾晏然!
竟然是他……她以为可能会在清河县,也有几分可能会在京城遇上的男人,竟这么巧也来到了这座驿站。
她必须去见他,现在马上就去!
温岁岁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吓了温炫一大跳。
“姊姊,你去哪儿?姊姊!”
明月当空,夜凉如水。
箫声悠远地回旋着,吹着一曲“明月出天山”,大漠独有的壮阔景致彷佛也随着箫声在夜色里徐徐展开。
吹箫的人正是顾晏然,任驿站内如何人声鼎沸,热闹缤纷,他只是岁然不动地坐在后院石墙边,伴着他的只有马廐里几匹嚼着草的牲畜以及正使劲擦洗着爱驹的大汉。
温岁岁躲在角落,望着顾晏然吹箫的侧影。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依然如他记忆中那般俊美无瑕,气韵淡泊,只是彷佛又更添了几许孤寂萧索。
明明他身边就有人啊!
她认得那个壮汉,在她以囊魂的形式跟在顾晏然身边时曾见过他几次,他是张大壮,是顾晏然在战场上一同出生入死的袍泽。
之后顾晏然组了商队,便将回乡后遭到家人排挤,连仅有的积蓄也被骗得精光的张大壮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跟着他一起四处做买卖,走遍了大江南北。
张大壮性格憨傻,天生乐观,她以为有这个朋友跟在顾晏然身边,能渐渐地将他从孤寂拉出来,看来并没有。
温岁岁神色黯然,从知道他也进了驿站开始,她已经在这儿躲了将近两刻钟了,好不容到借口打发了温炫,却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明明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她却苦于没有正当的理由能够接近他,总不能上前就打招,说句“公子你好,小女子可否有幸与公子结识”吧?
她能想见,顾晏然的反应只会觉得她是哪来的女疯子!
思及此,温岁岁懊恼地咬了咬唇。
这个世道是不允许女子出格,总是有太多限制,即便前世她身为国公府嫡女,再如何潇洒恣意也得受世俗礼教的束缚,从不曾设想过自己与他会有任何可能。
温岁岁在暗处踌躇,却不知她若隐若现的倩影早已落入了顾晏然眼里,剑眉微拧,浮上些许厌烦之意。
他放下箫管,一旁张大壮正好声好气地哄着今日与自己闹瞥扭的祖宗,忽然惊觉箫声停,拍了拍爱驹,走过来抬头望向墙头。
“头儿,怎么不吹了?”
顾晏然跳下墙,神色淡漠。“我先回房。”
张大壮一愣,蓦地想到什么,往温岁岁躲藏的方向瞥去一眼,对顾晏然挤眉弄眼,压低噪门。“头儿可是被姑娘家看得烦了?我瞧那姑娘挺规矩的,也没敢凑过来。”
说起来头儿也接近而立之年了,至今尚未成亲,也是令人心急,偏偏他天生一张冷脸,吓得那些个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敢亲近,难得有位姑娘躲在一旁偷看他,还看得痴了。
说实在的,他很兴奋啊。
“头儿,要不我去替你打听打听那位是谁家的姑娘?说不定……”
张大壮话没说完,就被两道凌厉的眸光瞪回去,尴尬地笑了笑。
顾晏然懒得和他多说,转身欲走,才刚举步就听见角落那处传来一道邪肆的声嗓。
“唷,温姑娘,可真巧啊!”
“齐公子。”这是一道清冷的嗓音,比顾晏然想像得淡定许多。
“不是跟你说了吗?唤我一声齐哥哥就好。”男子的语气越发轻佻。“这夜也深了,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此所为何事啊?可是知晓哥哥我会来此处散步,特来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