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然心念一转,主动扬嗓。“大人,在下方才入城时遇见了一个守城门的故旧,据他所言,明日一早,大人本欲派人出城施粥放药,如今却是迟迟找不到人选。”
温承翰神情一滞,黯然苦笑。“不瞒顾壮士,因城外的几个村落疑似爆发了疫病,如今我这清河县城内人心惶惶,百姓们都害怕放了人入城会造成疫病流行,也怕出城和那些流民有了接触,自己也不能幸免,我虽身为一县之主,也不好以官威强压百姓……我已经决定了,明日我亲自出城,以身作则,总有人愿意跟随我。”
温岁岁姊弟闻言大惊。
沉香更是容色刷白,焦急地开口。“老爷不可!您身子还没好完全呢,万一过了那些流民的病气……”
“若是连我这个父母官都贪生怕死,又怎能强求城内的富商百姓们秉持良心行善,帮着安置城外的流民?你们不必再劝了,我心意已决!”温承翰神情肃然。
沉香不好再劝,焦灼地瞥了温岁岁一眼,温岁岁正欲说话,顾晏然却是抢先起身向温承翰抱拳。
“大人,在下于城内有几间商铺,其中一间正是药材行,我方才已派人去向掌柜送信,将能够治疗疟疾的药材都拣选出来,并向其他药铺求购……在下感佩大人为公务劳心劳力,愿毛遂自荐,明日出城施药。”
“顾老板此言当真?”温承翰大为惊喜,眼眸一亮,颤巍巍地起身。
“大人,我头儿说话向来说一不二。”张大壮笑着搭腔,豪迈地拍了拍胸脯。“您就放心吧,这事我们顾氏商行管了!”
“多谢顾老板,多谢张壮士。”
温承翰诚心诚意地向两人弯身行礼,顾晏然和张大壮一凛,忙侧身避过。
顾晏然语气悠然。“大人如此客气,折煞在下了,在为大齐国百姓,地方有难,自当善尽一己之力。”
温岁岁在一旁见父亲似有些站立不稳,上前扶住他臂膀,粲然一笑。“爹,顾老板和张大哥仁心仁义,施药一事有他们张罗,您尽可安心了,至于施粥,女儿倒有些想法。”
“你说。”
“城内的富商顾忌疫病,不愿派人出城,您方才说得也对,我们身为官家,若能以身作则自然能号召其他人跟随,所以女儿斗胆,自请替爹爹担下这个抛砖引玉的责任。”
“你说什么?”温承翰大惊,急得当下就咳嗽起来。
温岁岁连忙替父亲拍抚背脊顺气,沉香也跟着递过茶盏,让温承翰喝了一口。
温承翰一缓过气来,立时便表示反对。“城外流民人心浮躁,不定会起什么骚乱,你一个姑娘家去抛头露面,太危险了!”
“姊姊不能去,那我去好了!”温炫抢着报名。
温承翰神色一冷。“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去外头添什么乱!”
温炫一窒,若是姊姊如此责备,他肯定立马撒起娇来,可偏偏骂他的是从小就对他不假辞色的父亲,他不敢造次,只能郁闷地闭嘴。
温岁岁见弟弟出师未捷,悄悄对顾晏然使了个眼色,顾晏然看明白她的眼神,剑眉一挑,假装没瞧见。
温岁岁顿时恼了,眼珠一转,忽然甜甜地唤了声。“顾师父,我这主意你说好不好?”
顾晏然愕然一震,温承翰则是一脸困惑。
“岁岁,你怎么会喊顾老板师父?”
“爹,您不晓得,我们被王老伯王婶子带回村子里休养时,阿炫就认了顾老板当师父,他教阿炫五禽戏呢。”
“是啊,我师父身手可厉害着呢!”温炫兴奋地炫耀。“我将来要跟他学骑马射箭,还好多功夫,到时我可真就是文武全才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温炫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目光闪闪,崇拜地望着师父。
顾晏然只觉得喉间像哽了一枚橄榄,有苦说不出,这姊弟俩还真是强买强卖的高手,他这就莫名其妙成了两人的师父了?
温岁岁分明见他神情无奈,抿唇一笑。“所以爹爹,既然阿炫认了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
“对对对!”温炫机灵地接口。“师父要去施药,我这个做弟子的当然要跟着一起去!”
“阿炫有师父看顾,不会闯祸的,而他身为县令家的公子,代表父亲前往城外施粥也能笼络百姓,爹您就可以安心留在县衙坐镇了。”
姊弟俩一搭一唱,目的就是劝说老爹安心养病,不必勉强,温承翰也明白孩子们的孝心,想了想,颓然摆了摆手。
“也罢,就随你们去吧。”他说着又转向顾晏然。“我这个不肖子就劳烦顾老板费心教了。”
事情说定,温承翰又喊来县衙内其他属官与幕僚,众人一同商议施粥送药的事宜,顾晏然还以自身游历所得的见闻,对如何防治疫病提出种种建议。
这一论便谈到了深夜,众人都告辞后,温承翰才有余裕和温岁岁姊弟俩说些家常私话。
“你们获救后可有送信去侍郎府,通知你们大伯父一声?怎么不往京城去,反倒来了爹爹这里?”
“爹,您不晓得,侍郎府那种作派,摆明了不欢迎我和姊姊过去!”温炫总算逮到机会,和父亲一连串竹筒倒豆子般的抱怨,连在春溪县见到邹文理和温正则的事情也说了。
温承翰越听越是心惊,到后来脸色极是难看,沉吟不语。
温岁岁忖度着父亲的心思,主动开口。“爹,依族兄和邹公子所言,恐怕邹公子和大伯父的女儿是郎有情、妾有意,我倒成了妨碍他们的第三者。”
“胡说!”温承翰神情不悦。“你和邹家大郎是长辈定下的亲事,双方早已换过庚帖,那邹文理和你四妹若有私情,那就是坏了规矩,不为世俗所容!”
“可爹爹,我不愿嫁给一个心里有旁人的男人。”
“岁岁莫忧心,你和邹文理成了亲,你便是正妻,他就必须待你以妻礼……”
“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温岁岁严正地抗议,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向父亲表明自己的决心。“女儿要的是一桩情投意合的婚姻,我只想嫁给一个我心里有他,他心里也有我的郎君。”
“岁岁……”
“爹,您若是真心为女儿的幸福着想,就退了这门亲事吧!”温岁岁不依不饶地恳求着。
温炫也在一旁帮腔,他真心觉得自己姊姊值得更好的,何必苦苦去巴着一个三心两意的男人?
温承翰说不过自家女儿,头痛不已,他是讲究世俗礼法的读书人,可他同时也是一个心疼儿女的父亲,他做不到为了循规蹈矩而牺牲女儿的婚姻。
“那就……再看看吧。”温承翰暂且让了步。“横竖离春阐还有段日子,待邹家大郎考完了,我们两家再议婚事不迟,我先写信给你们大伯父,探探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若是侍郎府果真瞧不起我们这门穷亲戚,有意作践,我也不会将自己脸面拉下来由他们糟蹋!”
温岁岁闻言,心口震动,既欣喜又有些难言的酸楚。
不是所有父亲都能这样为自己女儿的幸福着想的,至少在前世,她的婚姻就只能顺从家族的安排,必须为家族带来利益。
她抱住温承翰的臂膀,做小女儿态轻轻摇晃着。“爹,我就知道您对女儿最好了。”
温承翰难得受到女儿这般撒娇,一时间竟有些飘飘然,就连温炫这个老令他气得横眉竖目的不肖儿子学着姊姊来摇晃他另一条臂膀,他也觉得胸口暖暖的,看这不肖子也顺眼许多了。
室内一派温馨,沉香适时送进来亲手做的宵夜小食,温岁岁姊弟俩抢着吃,气氛更欢乐了。
***
秋去冬来,腊月初,清河县城降下了初雪,这场几乎席卷半个安州的疫病也终于得到了控制。
先是在清河县,顾晏然提议的种种防疫措施在县令温承翰全力支持下,号召全城所有的百姓响应,之后扩散至清河县辖下每个村落,有病的隔离用药,没病的勤于保持卫生,并在自家屋舍及周遭的环境用草木灰和白醋做好彻底的消毒。
为了使无家可归的流民得到妥善的安置,顾晏然提议以役代赈,组织灾民们去修堤防,重建家园,以此获得温饱,县衙也可撙节支出,不至于寅吃卯粮。
因这些政令确实都见了效,温承翰便上书至安州知府,知府大人下令全安州通行,温承翰这个新上任的县令也得到了上峰的赏识与嘉奖,在清河县百姓心目中也真正成了个青天大老爷。
父亲的声望日渐升高,温岁岁两姊弟也因积极参与各项慈善活动,并游说城内富商仕绅鼎力赞助,推动慈幼堂、安养堂、惠民药局等救济贫苦百姓的设施,得到了民众的爱戴。
为了赈灾及消灭疫病,这段时日整个清河县城由上至下皆是忙忙碌碌,负责主事的顾晏然更是率领张大壮等一群得力手下,忙得每日约莫只能睡上两、三个时辰,他为县衙及百姓劳心劳力,温岁岁自然也有了理由隔三差五亲手熬药膳送去给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