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她的魂魄被困在这发簪里哪里都去不得,直到这日她的大丫鬟琥珀将发簪送到了顾晏然手里。
方才听两人的对话,她才恍然这发簪竟是他送给她的,她之前一直以为是世子送她的呢,她真不懂,为何连琥珀也要瞒着她?琥珀可是她的人!
程沐兰气愤地瞪着顾晏然,只见他盯着发簪,神色恍恍惚惚,良久才用拇指轻轻抚过簪头那一朵娇艳欲滴的兰花。
“岁岁。”他哑声低唤。
程沐兰霎时愣住了,这是她的乳名,小时候最疼爱她的娘亲总会如此唤她,后来娘亲过世,父亲续弦,她就再也不曾听谁这般唤过她了。
“岁岁。”他又唤了一声,嘴角含笑,神情有点痴。“你知道吗?我早就想这么唤你了,这是个好名字。”
哪里好了?就只是个随便取的乳名而已,你骗鬼呢!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他忽然低低地念道。“记得吗?以前你曾念过这首诗给我听,从那时候起我心里就记着,岁岁年年,但愿长相见。”
程沐兰傻了,呆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望着顾晏然,望着他眉间嘴角一片难以言喻的柔情。
她确实记得自己念过这首诗给他听,当时才十三岁的她满脑子尽是风花雪月,总想着以后会有个英勇的夫君,那人必是玉树临风,满腹才华,会与她琴瑟和鸣,一辈子爱她护她,绝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不会让她在生母去世后就成了个爹不疼娘不理的,堂堂国公府嫡长女还得受后娘和异母弟妹的气。
睿王世子,娘亲临去前为她定下的未来夫婿就是那个会呵护她一生一世的人,她一直是如此坚信的。
所以那日秋高气爽,她偷偷溜出府去城外马场,一时兴起就对从小替她牵马的马奴念起了这首诗。
“顾晏然,你说我嫁给世子后,念这首诗给他听,他会高兴吧?”
当时她可真是神采飞扬,骑在一匹红棕色的牝马上,居高临下,对着那个总是板着张脸、最会假正经的少年绽开了最灿烂的笑颜。
但无论她笑得如何恣意淘气,他还是面无表情,淡淡抬起头睨她一眼。“小姐才十三岁,现在就想嫁人的事太早了。”
呿,她就知道,他又嫌弃她不端庄了。
程沐兰朝他扮了个鬼脸。“哎呀,我就是想一想嘛,你这人怎么这般没情趣啊?”
她从马上弯下腰来,想弹他额头一个栗爆,哪知一时偏移了重心,差点惊动坐骑,幸亏顾晏然不动声色地替她稳住。
“小姐,你莫乱动。”他永远是一脸淡定。
她不高兴了,拚着重心不稳也非要赏他一个栗爆不可,气哼哼的,圆溜溜的大眼睛直瞠着他,大有“我就要乱动,你能奈我何”的意思。
他果然不能奈她如何,只是幽幽叹息。“小姐的骑术总是不能精进,令人忧心。”
他这是取笑她呢!
她气极了,更想拍他的额头,也不晓得天老爷是哪里看她不顺眼,她从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弓箭也射得有模有样,偏就骑马不行,只要上马她就像中了邪似的,肢体完全协调不起来。
这满京城的名门贵女里怕也只有她,骑马多年身边还得紧跟着一个马奴随时照料她的安全,否则一个错眼就可能从马上摔下来。
她已经够懊恼了,偏这个马奴还没眼色,老是拿这点来戳她,哪家的下人敢像他这样反过来训主人,偏她没用,总被他训得心虚。
“顾晏然!”她气呼呼地喊他。
他往后退一步,毕恭毕敬地躬身行礼。“大小姐有何吩咐?”
“你、你、你给我等着!等我嫁给世子,我让他教我骑马,到时必定让你刮目相看!”
“这些年来,小姐换了不下十位骑马师傅,他们每一个骑术都还不如小的。”
意思是,连他都没能让小姐你骑术精进,指望你那个世子?作梦吧!
“顾晏然!”程沐兰那个气啊。
“小的在。”
少年眉眼不动,一派恭谨,她却是越看他淡定的表情越恼,这人怎么就这般讨厌呢,从来就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当年全身是伤孤伶伶地被丢在雪地里等死没表情,后来她救了他,他跪下来向她叩谢救命之恩时没表情,到如今她怎么逗他闹他,甚至挥马鞭吓唬或厉声斥责,他还是没表情。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胸臆激烈地翻腾,犹如熊熊火焰在她心口一灼,她整个人热滚滚地烧起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小腿一踢马腹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起来。
前方有个栅栏,是让骑士们练习跳跃用的,之前她都是小心翼翼地绕道远离,可这回她就像发了疯似的,催着马儿往前冲。
座下的牝马似是被她的鲁莽吓到了,挣扎地不愿跃过,马蹄生生停在栅栏前,整匹马直立立起来。
“呀!”
她骇然惊叫一声,握不稳缰绳,当即从马背上摔下来,眼看着背脊与后脑杓就要重重撞上地面,一道人影从后头飞跃过来,及时把自己当成了她的肉垫。
第一章 痴心受感动(2)
那救了她的人正是顾晏然,她一策马疾奔,他便立刻跃上自己的马飞快地追上她,在她差点一失足成千古恨前挽回了她的性命。
她在他怀里全身发抖,后怕不已,待抬起头来时更是瞬间惊骇难当。
她看见了他的表情,眼眶泛红,眉宇纠结,脸上的肌肉一阵阵抽搐,还有他的眼神,那是惊愕、是愤怒、是恐惧,以及难以言喻的茫然失措。
从识得他以来,那是她初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鲜明的表情,从此以后再难忘怀。
程沐兰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仍是俊美无比,但已不复当时年少的锐气,于战场上遭烈日灼黑的皮肤,眼角让北境朔风刮出的细纹,以及眉间隐约的皱折,在在显示了他曾经历过多少沧桑,多少岁月的摧折与消磨。
他比她大三岁,在她十四岁那年他上了战场,之后就杳无音信,若不是方才琥珀送他发簪时说的那番话,她真以为那支兰花木簪是世子送她的礼物。
十六岁她嫁入睿王府,婚后甫三个月,北境便传来鞑子犯边的消息,世子自恃勇武,一心想着建功立业,自请上战场,被分发到镇北大将军武英麾下,与顾晏然成为战友。
接着就出了那桩事,世子率领一支小队,与顾晏然的小队分进合击,却误中敌军布下的陷阱,顾晏然的小队及时抽身,据说等他赶到想去援救世子时,世子已然被敌军万箭穿心,伤重不治。
睿王夫妇都怪顾晏然,觉得如果不是他晚了一步,或是当时他和世子交换追击的路线,死的人不该是世子。
他们甚至怀疑是顾晏然贪生怕死,刻意陷世子于危境,让世子顶替自己去送死,因此恨极了他,而她也在接到这消息后重病了一场。
在她病重期间,王府里开始传出零星的谣言,说她命中带刑克,克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如今又克了夫婿,未来可能还会克王府的子嗣。
没错,在与世子成婚后,她才得知原来自己的夫君早就有了庶长子,是从小和他一同长大的丫鬟生的,睿王府怕丑闻传出去,由王妃作主去母留子,将孩子暂且养在别院里,待时机成熟再回府认祖归宗。
原本应该继承爵位的世子过世后,孩子自然提前被带回来了,她也被迫在成了寡妇后又当上了嫡母。
孩子虽然回了王府,却没养在她身边,是由王妃亲自带着,她明白公婆是怕她这个嫡母心有忿忿,养废了这个孩子。
五年多了,她在王府里度日如年,年少时那点骄傲调皮、那点烂漫的少女情怀早就不剩什么了,留下的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
“岁岁,莫怕,以后你就跟着我吧。”顾晏然沙哑的嗓音在这酒楼包厢里幽幽缭绕着,如亘古的誓言。
程沐兰盯着顾晏然,看着他一寸寸地抚摸过那支兰花木簪,看他对着那发簪喃喃低语,看他将发簪珍而重之地收进怀里,彷佛将她带在身边。
他是把那发簪当成了她吗?多傻!
程沐兰觉得自己是恨他的,谁让他当年不告而别,自顾自上了战场,之后还音信全无,更害死了她的夫君。
但现下看着他这副傻样,她不确定了,或许自己并不恨他,更多的是怨,怨他没将两人如同青梅竹马般的情谊放在心上,怨他竟可以不说一声转身就走,那般决绝无情。
“岁岁,北境如今已经安定了,我就不回去当什么都指挥使了,我退下来带你云游四方可好?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告诉过我,说你这一生的梦想就是能走遍天下,看尽世间好风光,不愿只屈居于后宅,守着那一亩三分地。”
他向酒楼小二要了一壶浊酒,两个酒杯,各倒了七分满,彷佛与她共饮,嘴上一边叨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