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今天是玛丽的表兄?堂弟?的女朋友的谁生日?我的房客大概要到清晨才回来。
  我看了一会儿书,只好又上床睡觉。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其实我应该去玛丽什么亲戚的那种舞会。我也去过,但是来来去去是那几个人,那班人真是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有几个相当有钱,也有几个没钱死充的,更加讨厌。老实说,可爱的朋友,大家出去,我请他又有什么关系,不可爱的人,我何必为了一场电影、一顿饭去牺牲时间?玛丽那边有个亲戚,五短身裁,眼睛鼻子嘴巴挤在一起,看上去像只猪头,我最恨这个人,他哪里都在,口沫横飞,高谈阔论,这倒还不打紧,一见了我,就伸手来搭肩膀摸手背的,好恐怖啊,简直受不了。我想起这种男朋友,我的天!还是留在家,看点书,长点知识吧。想起来都犹有余悸。
  我满腹的牢骚。又没个说话的人,正闷着,忽然听见车子声——咦,不会是我的房客回来了吧?回来换衣服?他开门进来,一直走进房间。掩上了房门,他没有再出大门。他用过两次洗手间——我实在太无聊了,躺在床上熄了灯,又睡不着,只好静静的听着外边一举一动。
  我忽然微笑起来,明天大概他又要摸我的毛巾了,湿的,证明我是人,干的,证明我是鬼——鬼大概是不洗脸的。
  但是那舞会呢?他女朋友的舞会,难道他不去吗?
  玛丽说那是他女朋友的生日舞会,玛丽有点胡涂,而且他们家亲戚也多,恐怕弄错了。
  明天,我会很迟才起来。我翻过来,覆过去,终于睡看了。
  我听见有人按门铃。我睁开了眼睛。
  谁?一大早来吵?
  我拿过小闹钟看;九点三刻。天很亮,有太阳。
  谁?我这间屋子半个影子也不上门的,第一班邮件早就来了,第二班却仍未到,送牛奶是不按铃的,我刚想去开门,就有人比我早一步去开门。对,是我房客的朋友。我没有朋友,难道也不准别人有朋友?
  门一开,我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尖声一直吵闹着骂进来,“你!你好,一这个女声说:“你说,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叫我丢尽了面子!”
  一个男孩子低沉的声音:“我说过我不喜欢那种场合的,我可以今天补请你——”
  “嘿!可是每个人都笑我的男朋友不来我的生日舞会!我还做人不做?我到底还是不是你的女朋友?这个星期,自从你搬到这鬼地方来之后,我就没见过你!”
  我连忙起床,披上了睡袍。
  鬼地方?我自觉这层旧房子很美很实际,何鬼之有?我很气,人比人当然比死人,我拿积克莲奥纳昔斯比她,她恐怕还得当场暴毙呢!真奇怪,她跟男朋友吵架,怎么连带侮辱外人?我什么地方得罪她了?
  我只听到我房客低声说:“清静一点,这裹不是我一个人住——”
  “对了,作怪了,听说另外有个女的住在这里——”
  “请你低声!”
  “我偏不低!”
  接着我听见摔东西、玻璃破碎的声音,我忍无可忍,他房间的东西都是英国大房东的,弄破了我可赔不起,也有我哥哥留下的纪念品,这女孩子好放肆啊。
  于是我赤足去开了房门。
  刚刚她冲过来,我吓一跳,往后退三步。
  她正是照片上那个女孩子,但是披散着头发,还穿着晚礼服,看来舞会才刚散,她就来这里生事。她忽然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狐狸精!好!”她回头去,“咱们就此算数!”
  然后她出了大门,把门关得震天价晌,地板都震动了起来。我呆呆的站着,天晓得我刚从梦中惊醒,便碰上这一场好戏,连透气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狐狸精?我变成了狐狸精?
  老天,这倒是新鲜的称呼。
  我转过头去,看牢我的房客,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哪,天大的冤枉,我是怎么变成狐狸精的?
  我的房客早已穿了端正衣服,粗布裤、绒线衫,倒是个眉目清秀的男孩子,既高又瘦,但是面色很好。我看看他,他也看着我。
  他走过来,我退后一步。
  “对不起,”他说:“真对不起,我今天就搬走,真对不起,这里是无法解释的误会,可是现在你总明白为什么我要搬出来住了。”
  我问:“打破了什么东西?”
  “没有,是一只照片架子,她撕了照片,走了。”
  我走到他的房间去一看,那张照片不见了,那只镜框打得稀烂,一地毯的碎玻璃。
  我闷声不响,连忙去找吸尘机。
  他抢着过来,拿着吸尘机,“我来,我来,真对不起。”
  我只好让他去打扫,我去洗了脸刷了牙换了衣服。
  狐狸精。我想。
  对我来说,这还真是个变相的赞美词呢。
  我再走出去,他说:“对不起。”
  还是那三个字,我不响,其实也不关他的事,是那个女孩子太离谱一点,目无下尘,骄傲得瞧不起人。
  “我一定搬走,真不敢骚扰你,太不好意思了。”
  他还是一直道着歉。
  我看了他一眼,他倒真长得眉目清秀的。
  他问:“我煮了粥,你吃不吃?尝尝好不好?”
  他也不管我说好还是不好,就到厨房去了,我看着他背影东忙西忙的,一会儿捧出一盘东西,我一看,呀,真是粥,还是猪肝粥呢,粥上浮着葱花,香喷喷的。我还气什么呢?吃了再气。没想到他会煮吃的。
  我老实不客气的拿起调羹,吃了两碗粥。
  “味道很好。”我说。
  “哪里。”他说:“过奖。”他看着我。
  我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真对不起。”
  这一次我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我仍然扳着脸。
  他个子很高,两条腿长长的没地方放,样子真幽默。见我不开口,他就随手拿起书桌上的电子计算机乱按。我一看,咦,跟我那只一模一样。我俩相同的地方倒真不少。
  他放下了计算机,叹了一口气,“我洗了碗就马上整理东西搬走。”
  我心里面打了三分钟仗。
  我跟自己说:“阿玉!机会是要抓住的。阿玉!这间房间里的七彩美女照已经没有了。阿玉!你不打算进修道院吧?阿玉!这年头,做人要眼明手快啊!”
  我决定了,虽然红着脸,我还是缓缓的问:“为什么要搬走?我没有要你搬走啊!”
  他转过头来,大喜过望,“真的?”
  我点点头,“你付了两星期的租,才过了六天,今天第六天,才开始呢,你打算搬吗?找到新房子啦?”
  他笑了,笑起来牙齿雪白,很稚气的。“谢谢你——真对不起,不过我知道怎么补偿,我请你去看场电影,然后我们去吃顿饭——奇怪,你一点也不像玛丽说的那个阿玉。”他忽然想起来,瞪住我。
  我不好意思的笑笑。但我也不是狐狸精就是了。
  但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这个周末不会再寂寞了,下一个周末也不会寂寞了,这才是重要的。
  国际营
  在外国念书的时候,不同国籍的男朋友多,不算稀奇,但是回来做事,身边仍然跟著英美法苏四大洲的男人,就不算是那么好笑的事了。
  我知道他们背後说得难听之极,叫我的办公室为「国际营」,我就名正言顺的做了国际女郎。虽然自问清白,而且性格开朗,也为这件事烦恼不已。
  妈妈很为我抱不平。
  她常常在亲友面前解释:「……也许性格明快,回儿的外国朋友特别多,其实他们之间很平常。」
  我往往阻止她,「算了,妈妈,越描越黑,随别人怎麽说,别去理他们。」
  「有些事是不能太大方的。」妈妈说:「你不澄清,人家的话就多。」
  「你越澄清,人家的话更多。」我提醒她。
  妈妈气,「我同他们打官司。」她说:「管他们的嘴。」
  「官吃饱饭没事做,还理这些琐事?人家担心香港前途问题还来不及,你为芝麻绿豆的事儿烦恼。」
  「回儿,可不可以转一份工作?」
  「我就快要升级了,而且就在这一两个月间公布,你叫我在这个时候转什麽工作?
  「—避一避那些外国人。」
  「避不开的,香港高度华洋杂处,每间公司都有外国人。」
  「你别跟他们太亲热。」
  「在同一机构内工作,大家兄弟姐妹一般,难道板著面孔做人不成?」
  「你就是笑得太多!」
  「妈妈,你别先入我罪,我有我做人的自由。」
  「就是太自由了,你不知道外头的人说得多难听。」
  「外头的人?我又看不见,我又听不到,管它呢。」 你不管我还得管。」
  「妈妈,我劝你同那些长舌妇少来往。」
  妈妈真可爱,「我自己亦是个长舌妇,我不同她们来往,同谁来往?」
  「那么你也攻击她们的女儿,说她们是千年老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