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他说话不中听啊?
分明是师父太残暴吧?他从来不认为自己说话有什么不中听的。
可是,那句「随便」换来月怜的一巴掌之后,莫十五开始反躬自省起来。
他也许、大概、可能……真的说了不该说的话。
月怜的性子比师父柔多了,没想到她一生气,反而比师父更难打发。师父总是打完了就气消,而月怜打是打了,接着却一连五天不跟他说话。
怎么办才好呢……
困。莫十五点头,马车行进的速度跟牛车差不了多少。
他和月怜一路往西北走,夜里若是赶不到可以歇宿的店家,她就在车里和衣而睡,而他在外头,随便就着草地上、树下,凑和着也是过了好几夜。
但他已经失眠五天了。
这五天入夜休息时,他总像只猴子一样在紧闭的车篷外跳上跳下,又想跟她说话,又怕她不理睬自己。
「呼啊……」一困起来脑袋就空空。该怎么逗得月怜气消呢?
半梦半醒问,儿时记忆的某个情景缓缓浮现--
「送妳琉璃镜,是要让妳妆点妳的花容月貌;送妳鸳鸯钗,是要陪衬妳那头乌亮美丽的秀发;送妳珍珠贝粉,是要妳的肌肤更显含脂凝碧;送妳牡丹芍药,是要它们衬得妳人比花娇……」
一长串的赞美之词从「他」嘴里吐出来,大气也不喘一口。
莫十五那时正在隔壁房装睡偷听,听了这么一串话,一时之间只觉得寒毛直竖、呼吸困难,滚落到床下的鸡皮疙瘩只怕三天三夜也捡不完。
他提心吊胆的继续听着,本来以为「他」一定会被师父打飞到院子里,哪知「他」话一说完,师父非但没动手,还很娇很软的「嗯」了一声。
莫十五耐不住好奇,冒着生命危险爬下床,轻轻悄悄地摸到房外,从窗缝间向里头偷瞄。
只见师父红着脸,螓首垂得低低的,纤手被「他」握在手里,而「他」正带着笑意放肆地轻吻她额头。
从小小的窗缝问再往旁边看去,鲜花明镜、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他」带来赔罪的礼物金光闪闪的堆了满桌。
琉璃镜、鸳鸯钗、珍珠贝粉、牡丹芍药……
莫十五又想起,当前些日子进小镇歇息打尖时,路上的小贩也是这么招呼他的……
「胭脂水粉、腕钏耳坠唷!这位小哥,买点东西送给贴心的姑娘吧!」
「贴心的姑娘……」
脑海中的小贩满面笑容地点了点头:「是啊是啊!送她一盒胭脂,再说两句好听话,她肯定会很开心的!」
「会很开心……」
对啊!怎么会忘了呢?「他」也曾经背着师父偷偷对他说过,只要是姑娘家,都喜欢收点儿小东西、听几句好听话的。
路边稀稀落落的经过了三两人家,前方不远处应该有村镇可落脚。
「买个玉佩送给她,然后说……说这是要衬得她腰如弱柳、摇曳生姿……」
想到这里,莫十五心情方霁,一扫连日来的苦闷。
「叱!」马缰轻快地一顿,露出笑意的唇边哼起村歌来了。「月亮白光光……」
坐在车里打盹的月怜被刺耳的怪声音给扰醒了。
感觉到马车的速度忽然加快,她连忙伸手扶着车壁以稳住身子。
「好吵……什么声音?」她仔细一听,发现声音是从前方传来。
「月亮白光光,贼来偷酱缸……」
是歌……莫十五在唱歌?曲调似乎在哪儿听过。
「贼……来偷酱缸啊……贼啊……来啊……偷啊……」
他的歌声老实说起来有点惨烈,特别是忘了词儿一直重复同一句时。
她揉揉额角,头隐隐地痛了起来。
五天来,月怜夜里也没有好好睡过,她心思烦乱已难入睡,再加上原本就浅眠,如何能够无视在外头跳来跳去的莫十五?
她也一直在想着自己挥出去的那一巴掌。
其实并没有生多大的气,只是当下怎么也忍不住。没过多久,她的气就消了,和莫十五脸上的掌印一起留下来的,却是怎么样也挥不开的尴尬。
她没有办法主动开口跟他讲话。
「好烦恼……」该怎么打破这样的僵局?
「贼来……偷啊……」
还想不起下一句?又粗嗄又嘶哑的歌声还在重复同一句,她听得烦闷之极,伸手摀住了耳朵。
他心情很好嘛。她扁了扁嘴,不知此时心头的气恼究竟打哪儿来。
自己这么烦恼……
「酱……缸啊……啊啊啊啊--」难听的歌声尾音忽然拖成一声叫喊。
「怎么回事?」月怜一惊,急忙起身欲拉开车帘察看。
她还未及伸手,只听见拉车的马匹长声尖嘶,马车车头猛转,带动车身往旁一甩,车身往左边翻倒,车里的她跟着行李一同滚了几圈,重重撞上了车壁。
「好痛……」她撞得头昏眼花,金星乱冒,整个人跟行李压成一堆。
耳中听见马儿还在喷气,四蹄不安地在泥地上踏出叩叩声响。
发生什么事了?她想站起身来,却使不上力气,左踝传来阵阵剧痛。
「月怜!妳还好吗?」车帘「哗」地被扯开,莫十五灰头上脸的探进半个身子,焦急地问道。
「不好……你怎么驾的车……」难道是偷偷要报那一掌之仇吗?
一看到她苍白的脸色,莫十五表情一变,直接踏进了翻覆的车中,七手八脚地把她身边的东西全都搬开,慌张地问道:「哪里疼?哪里摔伤了?」
「左脚……」她痛得冷汗直冒,一瞥眼,却在他泌汗的额角看见了一道醒目的红色痕迹,不由得一怔:「你流血了。」
「喔。」他抬手随便在额角擦了一下,对自己的伤漫不在意,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掀起她裙脚察看。见她左踝微肿,知道她扭伤了,立刻伸手除去她脚上鞋袜。
「痛!」她缩了缩脚。
「妳忍一忍,我看看。」他轻按她踝骨检查。
「唔……」她依言强忍着痛,目光落在他面上,忽然发现他的脸好红好红,而且……「你的额头又在冒血了,好多血。」看起来好可怕。
她一开口,莫十五的脸色就愈来愈红,一路红到颈根耳朵去:而他额上的血注也随着胀红的脸色愈冒愈多,婉蜒过脸颊,流进衣领中。
「我……」他胡乱擦着额头,讲话的声音听起来很艰困:「我没有关系,只是刚刚摔下车时用头着地而已。」
「用头着地……」而已?
月怜闻言瞪大了眼,正想说话,忽然瞥见车帘外有张苍老的脸正不安地望着车里。
她扯扯莫十五的衣袖。「车外有个老伯,他是谁啊?」
「就是他害我们翻车的。」莫十五没好声气,转头就骂:「我说老伯啊,道旁尽有大树大石可以躺,你没事睡在路中间干什么?你不要命,我们可还要哪!」
「这位小哥,老汉不是故意的,老汉身子骨不大硬朗,今儿个原想背柴进城去换点米菜,哪知走没几步就脱力眼花,老汉实在也是没有办法……老汉那口子娶进来跟没娶一样,成天关在柴房里念佛,念着念着就这么早早走了,没给我留下半个人丁,老汉也只好一个人这么过活啦。说到日子可是愈来愈难过了,也不知道这个时局是怎么一回事……」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话中内容早已偏离主题。
「停停停。」愈听愈头痛,莫十五挥了挥手,胸口还是有气:「你走着走着脱力眼花,那怎么不倒向路旁,要倒在路中间?害得我妹子扭伤了脚!」
「你别骂他了。」月怜轻声阻止。这个老伯身形佝偻,手脚皆有残疾,这把年纪了还得挑柴进城,显然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
「扭伤了脚?」老伯惊讶道,随即笨手笨脚地爬上马车,挤到两人身边。「让老汉看看,小姑娘扭伤了脚可不好,一不小心就会成了长短脚哪。想当年……」
啪!
莫十五拍开了老伯往月怜裙襬伸过来的枯手,同时也拍断了他的「想当年」。他朝着老伯瞇眼道:「我已经察看过了,她没伤到骨,但伤了骨膜,得敷药包扎,好好地静养几天。」
「喔。」老伯憨憨地点了点头。
「什么叫『喔』?」莫十五额上爆出青筋,伤口又开始狂冒鲜血。
月怜再也看不下去,只好自己伸袖按住他的伤口。
「嗄?」见莫十五忽然暴怒,老伯脸上写满了疑惑。
「还『嗄』?」他强迫自己深呼吸。「老伯,我也不要你赔我妹子的医药钱、赔我身上的衣服、赔我马车的车轴,我只想跟你借个地方待几天,让我妹子疗伤,让我有时间好好地修车,这样,可以吗?」
「喔……」老伯像是总算懂了他的意思,连忙点头搓手道:「应该的、应该的!老汉的房子就在附近,小哥可以和小姑娘在我那里养伤。小姑娘的脚没什么大碍,养将个几天就会没事的,倒是小哥你的头血流如注啊!方才那一摔真是吓人,你的头直接撞上道旁那块大石,只怕摔坏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