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牧师的铅笔尾端在讲坛上敲得笃笃笃的,目光从眼镜片的上端正对着我射过来。我知道他早晚会向我算在考卷上胡说八道的账。但我想:这一回合的武招总得接,现在也许正是这个时候。大约我把目光凝得太有力,他记不起我的姓名了;低下头在点名薄上寻找,铅笔尖一路的点下去,两焦点的眼镜向上一推又向下一捺,断断续续地念道:“蜜——斯——凌——净——华。”
尽管他的语音里永远没有刺激的佐料,但是有力量使进入半睡眠状态的同学们精神为之一振,全把屁股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
“你相信宇宙间有一位真主宰吗,凌净华?”
这问题大约是针对我上次考卷中所说的几句话。我这样写着:“这宇宙间有没有一位真主宰,是不足轻重的事;因为对一个自知怎样立身处世的人来说,神的有无是没有关系的。这和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并不理会警察是否在他身旁一样。”
现在他既然又提出来问,我还是照心里的意思答道:
“是的,我们可以这样说。”
“这不是一个肯定的答复,解释!”他把眼镜推到额上去。
“人类不能直接地感触到神,所以我可以怀疑神是不是存在;但人类不能直接感触到的东西太多了,并不能因此便否定它的存在,所以我的怀疑可以推翻。再说,相信宇宙间有一位真主宰是人类本身的好处;宗教的成立为的是辅助人生,人生创造了宗教,宗教给人类的帮助,胜过世上的一切。虽然我认为神的有无是不足轻重的,但对大部份的人说来,相信世上有一真主宰,是合理、有益,而且应该的。”
许牧师用手在金黄色的胡子上捋了一把,欲笑非笑地又问我道:
“你的意思,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他们心目中便可以没有神。既然这样,还有谁能有坚定的信念?没有坚定的信念,宗教给人的益处在哪里呢?”
“我的意思并不是那样,我只是相信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必定不会斤斤计较神的有无;因为知道怎样立身处世的人,他们的心中早有一种极强的,对人生的了解和信仰,这种了解和信仰是不会被尘世的欲涛所淹没的。这就是宗教所期望于人的。但是人类的智慧和坚定毕竟是有限度的,遇到人生路上许多无法解释,无法避免的疾苦时,坚信天地间有一位真主宰在照拂我们,对我们的益处是不可思议的。”
“那么你相信这位真主宰便是主耶稣吗?”
“我们可以称它为耶稣,也可以称为释迦牟尼,也可以称为穆罕默德,也可以……”
说到这里,同学们全都笑起来了。
“解释!”许牧师的笔又敲得笃笃笃的。
“我们相信宇宙间只有一位真主宰,那么所有称颂它的赞美词,和用来呼吁的尊号都属于它;不管你称耶稣也好,释迦牟尼也好。如果说宇宙间有许多位神,它们中间必定不会有互相排斥和意见纷歧的事情发生,许多个还是如同一个。所以说我们人类用以称呼它的尊名,只不过是一种代表‘神’的符号,符号本身没有意义,这一点甚至在于人类,也应该是一样的。”
许牧师双眼凝望着我,混浊固然混浊,却也透出了非凡的光,他垂下眼皮看在点名簿上,但我相信他视若无睹。接着他又开口道:
“说下去,你的意思没有尽,是吗?”
“我觉得所有的宗教都是人生海上的救生艇,引导人类向善、向上,知道精神的重要性,得到智慧,解除苦恼的殊途同归的大道。地球上有各种不同的宗教,就像地球上有各种不同的语言一样;尽管表现的方法并不相同,而目的却同集一点。世界上有多少个人,便有多少种不同的心思,便反映着多少个不同的世界;你相信基督教,他相信天主教,我相信佛教;各凭不同的思想和感受,分别地接受着最适合自己的宗教。如果人类不明了这一点而协力寻求真、善、美,却把时间和精神浪费在你排斥我,我讥笑你的斗争中,这必定远非他所崇拜的真神的本意,也忽略了宗教的最大的意义了。”
许牧师摸摸胡子,眼睛一闭,嘴一努,又抬头眼看我:
“蜜斯凌,你读过多少有关宗教史这类的书籍呢?”
“没有。”
“一本也没有?”
“一本也没有。”
“我想你应该多多读书,那也许会使你的观念改变。单凭想象往往会很——很缺乏的。多念一些书,多接受一些有学识的人的意见,这点,你说对吗?”
“是的。”我笑了一下。
“请坐下。”
我仍旧立着几秒钟,还想说几句话,想想还是不说好。无论如何,他要我多读书总是对的,我并因此羞愧起来。但是……得了,我还是坐下吧。
等不及下课钟敲起,许牧师离开教室,好几个热心的教徒们向我围拢来。一个说:
“凌净华,让我告诉呢当初上帝怎样创造了亚当,又怎样取出他的肋骨,创造了你们女人的始祖夏娃。现在你说上帝是你们女人创造的?”
“如果没有上帝的手在指挥着,你说日月星辰和地球怎么会有规则的行走,不会相碰?不会出轨?”有一个说。
“耶稣死后三日复活,尸体不见了。试问哪一个宗教主能又这样的奇迹显示出来?”
“哼,我们的圣母像会流眼泪哩!”一个天主教徒满脸通红的嚷着。
“可兰经里面说:只有安拉是宇宙间唯一的真神!”一位回教徒也不甘示弱。
“魔鬼!魔鬼!你们这些异教徒都是魔鬼!死后都不能够得救的。”说上帝的手指挥着日月星辰和地球的那个女同学沉不住气了。
“说清楚些,美兰,什么人才是魔鬼?我却说不信天主的人才是死后进不得天国的!”这是她的圣母像会流眼泪的王清珍。
“胡说!”陈美兰用手打着写字板。
“你才胡说!”王清珍一点也不退让。
“打!到操场上去决一个胜负!”一个恶作剧的男同学嚷着说。
同学们都走了,我觉得好笑又要叹息。因为和王眉贞约好在这儿等候她然后一道回家,便独自留在教室里翻开明天要应付测验的《莎士比亚全集》。看看读完了满满的两页,王眉贞还不曾来,回头朝教室门口望一望,却看见水越幽灵样的坐在后排角落里。
“你好吗,魔鬼的门徒?”他笑着说,“事实上,如果我是许牧师,你这一学分的分数,最少要给你一个A。”
“他给我个A或E,我都不在乎。”
“你自然不在乎,因为在你的心中,自有一份极强的,对人生的信仰和了解。”
“你在这儿坐多久了?”我笑问。
“我陪你到校园里去散散步,然后再告诉你好吗?”
“我完全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溜了进来。”
“我是一个魔鬼,既会隐身,又会土遁。”
“你不少说你是我的师父吧?”我开玩笑地说。“再说,我生平不怕魔鬼!”
“师父?不敢当,而且我绝对不希望自己是许牧师。”他也笑着说,“再说,你自然不必惧怕魔鬼,因为魔鬼只存在人们的心中!”
“好!”我笑着说,“但是,许牧师有什么不好?”我不承认许牧师是我的“师父”,但也不赞成一个人任意批评别人。
“他有什么好?连称赞你的勇气都没有。”
“一个轻易称赞人的,也会轻易的责备人。而且,我并不愚笨得希望别人的意见都和我一样。”
“好!”他的脸微微一红,“现在,你要回家了吗?”
“我在等眉贞,她要和我一路回家去。”
“她和秦同强一道看电影去了,要我到这儿来告诉你一声。”
我起身整理书本。他又说道:
“我们到太阳底下去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那会帮助你的思想更灵活。然后再说一些宇宙真主宰的事,我们讨论讨论。”
“不,你是替眉贞传口信的,现在任务完毕,请你自便。至于我,帮助我的思想更灵活的,就是现在睡一个大觉。宇宙的真主宰这时候也在睡,不到地球上发生大地震的时候,它是没有什么必要醒过来的。”
他笑得由衷而且模样儿出奇的漂亮,使我一时收不回给他吸去的目光。这怕和今日的阳光、气温、以及他身上湖绿色的衬衫,甚至我刚才心中的抑郁,都有些关连。但我必得看住自己的鼻子,把牙根咬得异常的坚定。
“你的脑子已经灵活到了极点,还想睡大觉简直是浪费时间。还有,我坦白地说,我没有想到现在我这般的渴望和你一道散步。”
“那么你等着吧,等‘现在’过去,把你的渴望带走了。”
“你说你已经不怪我了,事实上你的心口并不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