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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是请你不必作什么‘补偿’的行动,好像那日你不陪我到校门口,我蒙受了不能再大的损失。”

  他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吃不完自己种下的恶果了。”

  我忍住笑朝教室门口走去,他默默地跟在一旁。穿越走廊,下了阶层,走出甬道,太阳光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又走了大约半分钟,他说一声:“向左!”我便转向右面去。然后他又说:“上草地。”我却直奔一条水泥的路上来。等我走完这一条路,他又叹了一口气,不能随我走上这座大楼的楼梯,因为这是禁止男生上楼的“女生休息室”。

  他仰脸望着站在楼梯上的我说:

  “我在这儿等着你。”

  “我也许不下来了。”

  “那我就去报警。”

  “什么?”

  “不必担心里面发生了谋杀案吗?”

  “呸!”我笑骂着,返身奔上楼去了。

  这休息室是男同学们号称“地球上最神秘的仙宫”的地方。一幢可以住得下祖孙三代人家的两层大楼房,真个是“三尺男童,不准上楼”的女同学的天下。我们可以在卧房中午睡,客厅里谈心,阳台上晒太阳,会议室中玩侨牌,图书室里阅读电影杂志,大镜子前扑粉画眉,以及在“小小贩卖部”里吃花生糖和卤鸭蛋。这时候,室内的女同学远不及上午那么多,那几面大镜子既然用不着抢,盥洗室那儿也不消排上长龙阵。我走入一间小侧房,向照着阳光的一面镜子前面坐下,拿出梳子、粉盒和唇膏,对着镜子化妆起来。我的眼睛在对我笑,一双眉毛,王眉贞说像用黑缎子剪出来的,飞扬而且淘气。张若白说我的鼻子,像我这个人一样的,但可惜鼻尖常常仰得太高,过分的“声势炫赫”了。他总算也会说一两句挖苦我的话,却不免带着可怜相。我垂下眼皮,打开金色河蚌的粉盒,拿出很少用过的粉扑,在粉上蘸了一蘸,顺着鼻子一道一道地往下抹,又用十指平铺在两颊上面一下一下地化开,使不留一点白粉的痕迹。然后开始擦唇膏,极薄极淡的。我的嘴唇本来就够红,不算太小的两端微微向上翘;有次陈元珍在我耳旁嚼了一回舌,说看了我得嘴唇,她也想吻一吻我。这个人心里呀全是吻呀抱呀的这些念头,常常说着教人听了恶心的话。她有五个弟兄,女的只有她一人,家里既有钱,父母又宠爱。周心绣告诉我们,陈元珍十六岁的时候,便和她的表兄发生了关系。我不敢多听周心秀说的关于陈元珍的话,王眉贞很不服,说她们也算“好朋友”……我解开束在脑顶的黑缎带,我的卷发又多又长,不能不用条带子约住它;但我怕耀眼,一年到头用黑色的。祖母说我年轻轻的缺乏朝气,也是一份的不应该,我还有多少份的不应该?我握拳撑住下巴望着镜中的自己问。镜子里望见进来了三个女同学,一齐坐进那长沙发里,六只赤裸的脚放在茶几上。她们低低私语,吃吃发笑,又突然大嚷一声,三双白嫩的脚在茶几上大敲一阵,比地震还厉害,震落了我的唇膏。我起身走入盥洗室,手表指示已消磨去了十二分钟;我想不妨到贩卖部去吃一些什么,却迅速地举步下楼来了。

  草地上望不见水越,左望右望都没有他的踪影。我这边跑几步,那边跑几步,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却听见背后一声:“向后转!”我忙的向后转,见他满面春风地站在一棵白杨树下。我止不住双手掩着面孔笑起来了。

  我们踏上厚绒毯一样的青草,太阳光晒在背上,我的双颊灼热了。经过那红色尖顶的小教室,走上河畔的泥沙路,桃花落尽了,满树青嫩的树叶。河水还是缓缓地流,摇过一只小木船。

  眼前是无穷无尽的翠绿,道旁的麦子随风翻着麦浪。我们略弯着腰,踏上了斜坡。我微微地喘息着,靠在一颗大树上。

  “农学院同学们的试验园圃里花全开了。”水越说:“但是你累了吗?”

  我笑着摇摇头,抢先飞跑着去。

  我高兴得低呼起来,眼看那万紫千红,点缀着V字形的山涧的两旁;中间分着一条又窄又长的水流,在斜阳下闪烁着如同一条金色的长蛇。

  “你到这儿来过吗?”他笑着问我。

  “来过的,有一次,花既没有开,人又多极了。”

  “那是你没选上好时间。像现在,春深了,大家又都下了课。”

  “下了课,他们便都离开这儿吗?”

  “这是他们的教室,你几时看见学生下了课不离开教室的?”

  “但是这教室可和我刚才那间大不相同呀!这么美丽的花儿,可爱的水流,青翠的树木。”

  “但是他们看见的只是:啮花的虫,怪味的肥料水, 和自己手上发疼的水泡。”

  我笑着,俯身拾起一朵落在地上的小紫花。问道:

  “水越,你看到的总是世上黑暗的一面,是吗?”

  “我没有这样想。”他举手一掠落下来的发,坐在一块石头上。“我说的是铁一样的事实。”

  “这些花很美丽,这不是事实吗?”

  “是的,但是种花的人已经付出相当的代价,觉得这酬报是他们应得的,如果每朵花不开得尽美尽善,还心里很不舒服哩。”

  我不由得点点头,也坐在一块石头上。但他和我好像坐跷跷板,我这边坐下去,他却那边被我弹起来。他走入花丛中,指着那些花草,一一的问我它们的名字。我什么也不知道,只说出玫瑰和蔷薇。他笑着一一的告诉我,又告诉我如何栽植和保护;他的话刚说完,我的脑里也空了。唠里唠叨的谁能记得下!

  “现在考考呢,这叫什么花?”

  我瞪着眼睛想了半天,只不知那是什么兰,便举起手中的小紫花道:

  “别唠叨,我只爱这一朵Forget-me-not。”

  他走近来,笑得洁白的牙齿发着光:“谁告诉你这是一朵Forget-me-not?”

  “难道我不能够自己知道这是Forget-me-not?”

  “你应该认得Forget-me-not。”

  “我当然认得Forget-me-not。”

  “多少人送过你Forget-me-not?”

  “这个你可用不着管!”

  “王一川?张若白?”

  “今晚上你有多少个约会?和陈元珍一个?和……和……什么元光的一个?”

  “一个也没有!”他的眼睛深邃地望着我,“现在该你答,你收过多少朵的Forget-me-not?”

  “一朵也没有。”

  “陈元光是陈元珍的堂弟,我和他从小在一起,他的父亲和我父亲是好朋友。高中毕业我到这儿来进大学,元光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留在家乡,我们常常通信。”

  “陈元珍约你今晚上做什么?”

  “她要我陪她一道看电影,但是我没答应。”

  “我不相信你的话。”

  “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我可是相信你的话。”

  “你相信我什么?”

  “你不曾接受过一朵Forget-me-not,你手上这一朵叫做紫花地丁。”

  说着他坐在我身旁,这回轮到我被“跷跷板”弹起;我站起来,踢着地上的青草,直下水旁去。他跟了来,站在我身边,涧水照着我们的影子,我的蓝裙子被风吹涨起,遮没了我们的影子。

  “我们到黄色的蔷薇花那儿坐坐好吗?”他说。

  “你爱黄蔷薇?”

  “是的。”说着他从外衣口袋里取出一朵枯干的黄蔷薇,问道:“认得吗?”

  “如果我没有认错,它曾经被你摔死在秦家花园里。”

  “所以我现在把它永远埋葬在心胸上。”

  “多余!”我笑着说,边又抢先跑去了。

  这儿的黄蔷薇开得分外好,而且也最多;一大片嫩黄色的,迎风送来一阵阵淡淡的香。我们依傍着坐在一块石头上,后面有棵大树,前面有一列矮树,叶子又率又亮,围着我们像堵短墙。

  “你刚才说我多余是不是?”

  “难道你不是?”

  “好,那么交还你,洗衣服的陈嫂永远不知道注意人家口袋里的废物。”他把那已成黑褐色的花干交给我。

  “你到底也得说出实情。”我接住,把它撕个粉碎扔掉了。

  他伸手采下一朵新鲜的黄蔷薇给我,我说我不要,他也把来撕个粉碎扔到老远去。

  “残忍!”我说。

  “难道你不是?”

  “这朵枯干的蔷薇是我的!”

  “这朵新鲜的蔷薇是我的!”

  我笑了,他也笑了。

  我伸手摘下一片矮树上的叶子,他也摘下一片;我把它撕得粉碎扔在地面上,他也把它撕得粉碎扔下去;一片又一片,一叶又一叶。大树在头顶上沙沙地响,四周围幻成美丽的金黄色,老天爷已撒下漫天的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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