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也不缺了,多亏老爷子把我从哥哥嫂嫂那里救出来,不然,婉儿只怕这一辈子再也见不了天日……哪敢再有什么奢求?只要老爷子一生顺顺当当;平平安安的,就是婉儿最大的福气了。”
尤正德呵呵一笑,道:
“你这么会说话,难怪夫人也喜欢你。我知道你吃过很多苦,不过,那些都过去了,你现在是婉儿,以前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了。”
步天行觉得气闷,初春凉夜,他额上却有一层薄汗:
“以前的一切,都跟你没有关系了……”
什么时候,他和纤纤两人的关系被切断了?
他们有过约定的,不是吗?
屋里传出调笑声,步天行浑身有如针刺。他再次跃上屋脊,俯看这富丽堂皇的尤府大宅院,还是想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时侯,将他和纤纤的关系切断了……
婉儿小姐,他那柔媚贴心的纤纤,她不是被掳来的?
或许她真的是被掳来的,但是在尤府舒适华丽的环境下变了心了……
真没想到,他苦心寻觅,为自己觅来的,竟是—个笑话!
天将明,而未明。
尤府下人此时开始忙碌,嘈杂声音打扰了在雨里浸了几个时辰也不曾动—下的步天行,他缓缓站起,临风立在飞檐上,忽来一阵疾风,尽把雨丝往他身上甩打,他提足真气,奋力跃起,仿佛一只伤了的鸢,忽然振翅飞去,而心头仍是—片空白。
々 々 々
雨不知何时停了。
窗前一群绿绣眼喳喳呼呼飞来窜去,就偏偏有—对鸟儿离群追逐嘻闹,好不容易在窗前树梢停下来,互相亲亲嘴、清清羽毛,一只拍了翅膀轻巧飞走,留下的—只立刻追随而去,树梢空留鸟儿停留处,晃晃荡荡,摇碎满地花影。
展风涩眸。
苏晓溪眨眨眼,故意东望西望,很希望看见步天行身影,却不愿想起他一夜不曾回来。
婉儿确定就是纤纤了,她想。步天行整夜未归,定是两人劫后重逢,道不尽的绵绵情意,或许就像那对绿绣眼—样,柔情缱绻,终宵相依。
她几乎是自残的乱想—阵,愈想愈是揪心,冷不防一颗泪珠滚落下来。
“苏姑娘……”秀吞端来一碗药汤,望见她脸上有泪,低声问道:
“怎么了?早饭也没屹……”她回头,桌上的饭菜,动也没动过。
“我都好了,不用吃药。”她转身披了外衣,提起包袱和剑,觉得心口好疼。
“替我跟步三少爷还有贺公子说一声,就说我先走了,让他们不用等我了。”
话说完,丢下一脸疑惑的秀香,转身就走。
她不能留下来,不能眼看着步天行带着纤纤一起出现,却装作没事一样。虽然找到纤纤是她的目的,但是,她就是不能,就是不能!
她离开客栈,闷着头走,撞到路人,才发现自己置身陌生的宜夏大街。上一次站在这里,身边有天行陪着,现在却独自面对茫然的人海。
孤寂的浪头朝她打来,眼泪再也撑持不住的摔跌下来,一颗一颗,都跌在心湖上,酸涩的涟漪荡开,慢慢化成挡不住的疼痛。
不痛,不痛,她这样告诉自己,却越发痛得厉害!
她迈开步子,仓皇奔逃,可是心痛却紧紧跟随,怎么也甩脱不开,来时路上,深深浅浅的回忆像是大大小小的石子,一路教她牵牵绊绊、跌跌撞撞。
无人的山丘上,野风飒飒刮来,一刀一刀,刮得她几乎痛晕过去。
这是干什么呢?
她费尽心情,负伤奔走,几乎送掉了一条命,为的就是帮天行找到纤纤啊,现在不是功德圆满了吗?
为什么还要这样心碎断肠呢?
天行好,她就好,不是吗?
别哭,别伤心了,很痛的……
她跪倒在地,努力调息顺气,十日断魂伤势复发,疼得浑身血脉几欲暴裂。
她费力平躺,仰望着天,眼前白云蒙蒙,落英狼藉,零落的心绪,凭风飞进宜夏城。
¢ ¢ ¢ ¢
城里的步天行,樽前独酌,却不能一醉灭千愁。
贺家桐在小摊上找到他,见他醉了,并不意外,趋上前去,道:
“秀香说,苏姑娘走了。”眼底是体谅的温暖,唇角却浮上一层轻蔑的寒霜。
“走了?也好。”
步天行醉眼迷离,投看见他错乱的神情。
“好?你可真薄情!”
步天行心里烦乱厌恶,倒了酒,闷着头猛喝。
“其实也对,自己送上门来的有什么稀罕!”贺家桐不怀好意地挑拨,又问:“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回山庄去。”
步天行沮丧地道:
“想回去了?”贺家桐回眸之间,神情极端复杂,他顿了顿,缓缓道:“那我也要走了,我有正事要干。”
步天行只是挥挥手。
“别太沮丧,”贺家桐拍拍他的肩。“快点打起精神来,我不希望看到你—直这样,累了,就回客栈休息,睡醒了又是—条好汉。”
这样语重心长的语气,有点不寻常。
“你都知道?”步天行狐疑地望着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奇异感觉。
“你有什么心思瞒得过我?”贺家桐心虚地笑起来。
步天行摇头苦笑,完全没发现贺家桐不只了解他的心思,甚至掌握了他的动向,纤纤的事他仍没向人提起,贺家桐却早已知道真相了。
“回客栈去收拾行李去找苏姑娘吧,别为了纤纤气昏头,却忘了她有伤。”
怎么能让苏晓溪看见这样沮丧、难堪和酩酊大醉的步天行呢……步天行缓缓将杯中的酒饮尽,忽然觉得好过一点,对于纤纤,与其说伤心,倒不如说是生气,步天而行的三少爷,何时尝过被冷落、背叛的滋味呢?
他还是回到了客栈。
掌柜店伴都不在,客栈不寻常地空着,步天行独自上了二楼,缓缓推开房门,恍惚之中一阵幽香扑鼻,半掩的床帐里,似乎有人。
步天行自知真的醉了。却不至于走错房间,况且,客栈都包了下来,不会有别人。刚刚家桐说苏晓溪走了,那……
是谁在客栈里?
他横持长剑,撩开床帐,却见—个人裹在棉被里头,长发垂泄,动也不动,步天行怔了一怔,随即伸出长剑,剑尖透劲在被上点了几下,棉被里的女子穴道被解开,缓缓动了动,猛地直坐起来。
步天行心头惊疑,这香肩半裸的女子,居然就是……
“纤纤?”
纤纤发现自己衣衫不整,身在陌生房里,不禁又怕又慌,步天形这一声低唤有如—响惊雷,她吓得发抖,拥着被,尖叫出声。
纷乱杂沓的脚步声、叫骂声霎时涌进房里,像是捅翻了马蜂窝,惹得凶狠的一群小东西毫不留情地螫刺敌人。
混乱里四目相望,纤纤瞠目结舌,口里是—团问不出来的疑惑……
他不能成全一个想要脱离穷困的苦命女子吗?为什么将她掳来这里,坏她名节呢?
这样……老爷子还会要纤纤吗?
她双目含泪,又惊又怨。
步天行也不分辩,也不反抗,在纤纤的目光里,让一屋子忿怒的乡民连打带骂将他押往衙门。
第七章
人来人往的大庙口,王书鸿静静盘坐在墙角,面前摆了一个破碗,里头仅有两三个铜钱。苏晓溪在他面前站了许久,愈看愈觉得突兀!这王书鸿斯文儒雅,衣服虽然有几个补钉,但是浆洗得干干净净,哪有一点叫化子模样,反而像一个饱学的教书先生。可恨朝廷律法严酷,让这样的人流落街头行乞。
苏晓溪想着,心里不忍,在他身边坐下来。
“什么事情烦心?”王书鸿问。
“你的生意好像不太好。”苏晓溪不愿淡,扯开话题。
“隔行如隔山,叫化子也不是人人可以当的。”王书鸿苦笑。
“那就别忙了,”苏晓溪站起来,也一把将他拉起。“你带我到处走走,说说话,我快闷死了。”
王书鸿收拾了破碗和破席,带着苏晓溪到了赵十三一家人落脚的地方,一个茅草搭成的小屋,一族人三十余口,全都住在这里。
苏晓溪四处看了看,问道:
“你们家本来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弄成这样呢?”
“我舅舅本名赵浩远,官拜二品,因为同僚被诬指侵吞赈银,舅舅为他申辩,皇上一怒之下,将赵氏一族贬为贱民……”
“皇帝这么不讲理!人家说伴君如伴虎,真是一点也不错。”苏晓溪忿忿。
王书鸿不愿批评皇上,只有淡淡苦笑,苏晓溪见角落里有张桌子,桌上一叠纸,她走过去看,最上面一张写了“卧薪尝胆”四个大字,字体浑厚刚健。
“这是你写的?”她问,又将—叠纸略翻了翻,里头有字有画。
“闲来无事,随手写写画画罢了。”王书鸿道。
苏晓溪却不认为这只是随手写写画画。
“王公子字写得这么好,怎么不拿去卖呢?”
“这……”卖文……他不是没想过。
“我知道,贬为贱民不能做工做买卖,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