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星,我?别浪费弹药。”
  “真的,我们要替你出书,多卖一本是一本,大家赚钱,所以要做一连串的宣传。”
  “我不干。”
  “小陈,不用你出面,别傻,你以为今日还兴作江湖卖假药?我们有我们的一套,是宣传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人。”
  “交给我办,好不好?”她说:“放心。”
  这么能干的女子,碰到感情上之死结,也还是一筹莫展,苦恼苦恼。
  我说:“这里没你俩的事了,一起走吧。”
  王聪明站起来,“明天记得来注射。”
  “得了。”
  国香把头伏在手臂上,“我在这里再耽一会。”
  我说:“这里不是避难所。”
  国香冷笑,“你听听谁的嘴巴硬,以前这话是我说给他听的。”
  我哄地,“去,同王医生去吃饭。”
  她一手甩开我的手,恼怒的说:“他一日不办妥离婚,我一日不同他走。”
  王聪明在一边说:“这是何苦呢。”
  “不知多少男人一边同女朋友说办离婚,又一边同老婆生孩子,我这么做是救自己。”她炸起来。
  我看着不对劲了,连忙开大门,把王聪明塞出去,他还想分辩,我瞪着眼睛暗示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才走了。
  我回头问国香:“这是何苦见?”
  她不出声。
  “真是难念的经,喂,凡事退一步想,倘若王聪明同我一样,只余数十天时光,恐怕你就不同他斗了吧。”
  “那怎么同。”
  “有什么不同,即使活到一百岁,时间还是值得珍惜,你们俩简直浪费时间。”
  “有什么办法,有人就是下不了决心。”
  “是王太太不肯离婚?”
  “我又不打算嫁王太太,只要他肯出来,名份并不重要。”
  我嘀咕,“他还同老婆住?”
  国香不肯作答。
  我抬头,你看,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好事多磨,乐极生悲,美中不足。
  “来,国香,来,别难过。”
  她伏在那里很久,象只小动物。
  我抚摸她的秀发,她哭了,泪流满面。
  我轻问;“是为谁?”
  她扑向我的怀中,呜咽说:“为你,小陈。为我。为所有的人。”
  “你们怎么同我比。你们还可以享受感情不如意的痛苦,我什么都没有。”
  国香说:“你不会有事,这些医生如果不医好你,我不会放过他们。”
  “莫哭莫哭。”
  她过一会儿才收拾情绪,离开我家。
  我也并没有静下来的时光,国香前脚离开,后脚电话就响,我以为是王聪明。
  却是香江电台,要我上去做节目。
  我婉拒,那位小姐游说我。
  她说:“某甲上来同我们谈命理,阿乙来说本市前途问题,丙君则来谈紫微斗数。”
  我讶异得不得了,“他们都是写作人?”
  “是。”
  “那么,他们哪里还有时间写作?”
  那小姐一呆,答不上来。
  “不不不,我不接受访问。”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我坦率到极点,“人各有志。”
  “太可惜了,读者都想听你的声音,陈先生,你现在好红。”
  红?我?我黑过墨斗。她弄错了。
  “小姐,我不接受访问。”
  “任何访问都不?”
  “你说得对。”
  她悻悻然,“是你自己说的,你要作数,别家也不准。”
  “你放心,我说过的话还算数。”
  谁知没挂下电话多久,翡翠电视台来找我
  “活力节奏是我们的新节目,陈先生,能否做我们的贵宾?”
  活力节奏还能同我有关系?这班人一窝蜂乱拉夫,根本没有做筹备工作,对邀请的客人一无所知,我真的拜服。
  又一轮“不”把他们打发掉。
  写了那么久的稿,忽然有了红的假象。
  而红的真象是拥有读者。
  读者是一群很率真的人,因他们付钱买书的缘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非看得一清二楚不可,反而是一些书评人,戴着七彩的眼镜,时常把事实扭曲,如对牢哈哈镜,也不知是什么理由。
  倪匡说过:“真奇怪,写那么多书,哪几本好看,读者全知道。”
  我也即将有书面世,好不兴奋。
  对牢自己的书,我可以笑眯眯的看上半天,同时很怜惜的想:都是我写的呢,每个字每个标点。那么厚厚的数十万言,怎么写出来的!不是不飘飘然的。
  这并不是幼稚,如果没有这一份热衷,谁高兴逐个格子写,写成一本书。
  刚把纸笔摊开,写不到一千字,衣莉莎来了。
  气呼呼的,面孔涨得通红,抓着一本杂志。
  “怎么回事,嗄,怎么回事?”
  “气!”
  “为什么气?”
  她把杂志翻到某一页,“你看。”
  我一眼看到自己的照片,然后大字标题,侮辱性地说:宣布陈某完蛋!
  我一点也不生气,接过来,津津有味把全文读完。
  衣莉莎说:“我已经找好律师,告他,告到他关门。”
  我按下书本,还来不及提堂我就寿终正寝了,告什么,行家多喜玩笑,找个题目寻寻开心,有什么好认真的,这点幽默感都没有,还行走江湖呢。
  衣莉莎表示诧异,“你没看仔细吧,这简直是诽谤。”
  “说我不会穿衣服,我是不会穿,我又不是时装设计师。”
  “说你写得坏。”
  “见仁见智,什么叫好,什么叫坏,公道自在人心,这是一个言论自由的社会,但每个人终究得对他的活负责,并且付出昂贵的代价。不必去理他人说什么。”
  “怎么可以,这个作者根本不认识你!”
  “当然不认识,”我不在乎,“知我者怎么会这样写。”
  “他炉忌你。”
  “我有什么好妒忌的?也许是,”我笑,“我有红颜如已,为我的事生气。”
  农莉莎嚷,“我不相信眦睚必报的小陈竟会游戏人间起来!”
  “写作认真便可。”
  “我不相信。”她用手覆额。
  我说:“人是会变的,不过一转性就大告不妙了。”
  衣莉莎问:“随他去?”
  “自然,”我耸耸肩,“多谢捧场。”
  “对你有坏影响。”衣莉莎并不想放过那本杂志。
  “什么影响?”我莫名其妙,“我完全看不出来。”
  “影响你的形象。”
  “我并不是雪白的兔宝宝.”我哈哈大笑,“衣莉莎,别过虑。”
  她丢开那本书,“唏,我真不明白。”她看我一眼,“你不是心灰意冷吧。”
  “不不不,绝不。我只是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
  “我去替你办。”
  “犯不着。”我说:“衣莉莎,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已经花太多的时间在它上头,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有四千字要写,你找些事做。”
  “好,我在这里拍几张静物照。”
  拍完照片,她坐在一旁,开着唱机,喝白酒,听音乐,我每写完一张纸,她便接过去看。
  她被我的故事感动,眼睛通红。
  我笑说:“看看,这不过是科幻故事。”
  “故事科幻,感情属实。”她说。
  “谢谢你。”
  “从前你写的故事,象一块蜡。”
  “胡说,从前你从不看我的东西。”
  他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
  其实“之前”与“之后”完全一样,观者戴上蓝色镜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蓝色,戴红色,便一片红色。现在他们怎么看我都觉舒服,因为我已没有威逼力。
  话虽如此,也还是有人要宣布我完蛋。
  写毕五千字我觉得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给我一杯酒。”
  “你怎么了?”衣莉莎警惕的问。
  我疲乏靠椅子上,“没什么。”
  “写得太多了,国香叫你一天不要超过三千字。”
  我接过酒杯,但已力不从心,眼前一黑,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只是感觉失灵,恍惚看到衣莉莎叫着去求助,我则平静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镜台。
  这就是结局?我问自己。
  比想象中舒服。
  不过渐渐更加疲倦,我闭上眼睛,自脚趾开始有一阵阵麻痹,直上心头,达到头部的时候,我失去知觉。
  我没想到还会醒来。
  真的没想过。
  国香来医院看我,面孔焦虑得都皱起来,象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缠住她,害得她这样。
  她握着我的手,殷切的问:“如何?”
  我努力笑,“我只挂住那个长篇的后四十回。”
  她把面孔埋进我的手中,“我觉得太没有意思了,小陈,生命太不公平。”
  其实不然,生命其实再公平没有,我记得旺角区有个烂脚叫化子,风雨不改坐在地铁站左邻乞讨,一坐好几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爱因斯坦的生命一样,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
  只不过我们这些人平时优越得成为习惯,什么都要享受特权,上主没判我们长命百岁,青春常驻,我们已经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叹息。
  其实生命是一样的,有才华的人早已得到报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还能出院吗。”
  国香点点头。
  “王聪明呢,我想同他说几句。”
  “他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