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理何在?我愤慨。
  “这叫做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文大声说!“我们才是深思熟虑的君子人。”
  叫破喉咙也不管用,哀绿绮思又听不见,我们又不能在她面前打空心人的毒针,我们还要维持该死的风度。
  太不公平了。
  “哀绿绮思不会相信他吧?”
  “女人很难说。”
  “什么时代了,还看轻女人,现在只有蹩脚男人才看轻女人。”
  小文说:“真的,女人的一颗心,非常难说。”
  “小丁,你出去打探打探。”
  “好,我明天一定要去见她,说甚么也是朋友一场。”
  “我也去。”
  “喂,都趁墟去了,明日不如在店门挂着招牌:‘店主有事,休息一日’。”
  第二日只得由小丁去走一趟。
  我与小文哭丧着脸陪客户听一首新作的广告歌。
  听了数百次,做梦也背得出来,闷死人。
  这两年半我们三人都未有放过假,绷得太紧,又不敢呻吟,呵,创业这样艰难,真想辞去蚊型老板职位,跑去做份风流工,下班就是自由身。
  好不容易等到小丁回来,我与小文拥上去。
  小丁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茫茫然。
  我拍打他后颈,使他灵魂归位。
  小丁说:“你们肯定那人是空心老倌,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彷佛三亿美金家产不算一回事似的。”
  “把艾运叫出来证明这件事。”
  约艾莲,我们可大方漂亮,三分钟办妥。
  她很够义气,与我们吃午饭。
  “艾莲,是不是有真凭实据,那人只是虚有其表?”
  文说:“何必问我?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开出之期票满城跳!每次都险些儿打官司。”
  “好家伙,开跳票。”我倒抽一口气。
  “那么口气为甚么还如此庞大?”小丁不解,“他说手头上有两个客户要介绍给哀绿绮思,总公司在纽约,已经订好飞机票要同她飞美去洽商,一成功回来便组新公司。”
  艾莲笑,“说说也不行吗?我说我上次旅游回来,搭飞机就坐在罗拔烈福身边,人家瞧我长得好,还称赞我像中国娃娃呢!有些人根本把自己当小说人物,够传奇性嘛!”没想到这小女孩也伶牙例齿的。
  “哀会不会相信他?”
  文莲沉默一下子,“不会。”
  我们松口气。
  小文随即说:“不信,何必跟他跑。”
  艾莲说:“她生活也很无聊。”
  “这么充实,还说无聊?”我不信,“美女嘛!”
  “美女也是人,还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艾莲说:“人人如你们这样想,美女真要寂寞至死,甲也认为她不愁没出路,乙既觉得她裙下三万人,好了,谁也不上门去追,结果她只得与空心人在一起,因为只得他有胆子。”
  这顿话说得我们口停目呆。
  真的,好男人都不肯轻举妄动,那还不便宜了坏男人。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我们三个人面色大变。
  我低声说:“这一去就没有得剩了。”
  艾莲说:“真是的,同名誉这么坏的男人拉扯,无论在公在私,以后都难做人。”
  没想到一个小女孩的脑子都比哀绿绮思清醒。
  “你们这三位先生,也算同她熟,劝她几句也是好的。”
  我又低下头。我会试探一下她的口气。
  哀很意外,她笑说以为我已忘记她,因为好久没同她联络。大家哈哈一轮之后,会谈正式开始。
  我:“听说有意大展拳脚?”
  她:“消息传得真快!我已决定辞职。”
  “你已想清楚?”
  “你看,要是你们公司成立之前,有人如此口气同你们说话,不给你们打死才怪,这还不算看轻你们?”
  “但你是娇滴滴的女郎。”
  “我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跳舞,三没有演技,再娇也得打天下呵!”她有些疲倦,但仍然笑看。
  我忽然冲动起来,“哀,你知道我们这三个穷小子都很爱护你。”
  “这我知道已更久,你们也实在忙,虽然没有常聚,但关心我却是真的。”
  我们握看手。
  “哀,我们总是好朋友。”
  “咦,婆婆妈妈,心中有甚么话要说?”
  “哀,不要与那人去纽约。”
  她一怔,沉默。
  “哀,他与你的性格不合。”
  她温和的说:“我们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拍档。”
  “人家会怎么想?”
  “只要自己有实际上的得益,其他微不足道。”真是现代人。
  “我怕他说的都是……我怕他力不从心。”我尽量婉转。
  “我会小心。”
  “我怕你吃亏。”
  “我也并不是昨日才出世的。”
  “但有许多无形的亏……”
  “小皮,你说得太含蓄抽象。”
  “能不能不去纽约?”
  “这个机会我等待很久,是着名的时装公司计划在本市推出便衣系列。”
  我沉默。
  “而其实,他这个人,也不如你们想像中那么差。”她微笑着说。她还帮他。
  我*副不以为然。
  “做生意,手头上总有不便的时候。”
  “我们从来不会轧支票。”
  她还站在他那边,真的中毒已深,双目已盲,甚么都不愿看见,她说:“你们生意尚没有做大。”没得救了。
  “几时动身?”我心灰意冷。
  “下星期。”
  我与她不欢而散。
  一连几日食欲不振、失眠、心疼。
  小丁说.“如果你在恋爱,就承认了吧。”
  我摇头,“才不是,我只不过关心她。”
  小文问:“你关心我,会不会到这个地步?”
  “你是臭男人,懂得保护自己。”
  “现代女人也不弱哇,”
  “她很胡涂,”我眼睛都几乎红了,“一味要往上爬,又不得其法,人又长得美,险象百出,真要命。”
  “真的,那么美,招引豺狼。”
  “没有色心的人也起色心。”
  “偏偏她又不大知道利用这种本钱,不得其法,白白浪费。”
  七嘴八舌,更说得我心慌意乱。
  我把头伏在桌上。
  小丁说:“不必与自己过不去,爱她呢,去抱住她的大腿哭着哀求,一点点自尊算得什么?”
  “你为甚么不去?”我问。
  “小皮,我们上阵,你就没机会。”小丁扮个鬼脸。
  很明显,经过长途赛,他们两人都认为不值得,自动弃权,对哀绿绮思认真的,只剩下我一人。
  我很悲哀。
  “没有时间慢慢耗,”小丁摊摊手,“我考虑周详,我不是大情人,不能牺牲那么多。”
  小文亦说:“将来找个普通的、随和的女子,结婚生子,不知多幸福。”
  “如此说来,美人都没人要?”我不服。
  “美人唯一的职业是做祸水。”小丁哈哈笑。
  “太不安份,我们要天天防着她,多么痛苦。”小文亦说。
  我说:“她也是人。”
  “是,她是人,但她是个美丽的人。”小文提醒我。
  “去追她吧。”小丁说:“你追到她,于我们有益,既不费力又可得餐秀色。”
  可怜的哀绿绮思。
  我并没有去抱着她膝头哭,因为没有空,时代节拍的洪流冲得我离开了她。
  她跟着空心人去纽约,寄过一张名信片回来,只得几个字。
  他们去了很久很久,仿佛有几个星期,在这当儿,我们没有闲着,我们完成了一个很的大的宣传计划,使今年的利润大大增加。
  那一阵子我们拼了老命上,睡在公司里三日三夜。
  女人?我们已忘了世界上有女人这种动物,三月不知肉味。
  完成之后三人去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唱山歌,被警察干涉,几乎要告我们游荡。
  回家头痛地倒床上睡,第二天太阳晒到背脊才起床,想到那小小的成就,犹自欢呼不已。
  男人,当然以事业为重。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美女,在男人有名誉有地位之后,自然会得迎上来。
  男人,落魄时期,怎么去配美女。
  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唉,现在社会,即使偶而尚有痴心汉,肯为女人付出偌大的代价,
  大家亦只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我们精乖聪明,取舍分明,一次都不能错,时间与精力都不能浪掷。一次都不能,一次亦太多。
  甚么漫游巴黎,到合里岛观日出,都得留待五十五岁之后。幸亏现代人上了年纪还活泼得很,足可以在退休后享福。
  小丁有次说过:“我们这样做其实很笨,到四十岁突患癌症,就非常不值。”
  我说:“那倘若你玩到四十岁,一无所有,岂非比生癌更惨。”
  大家默然。
  哀绿绮思这样的女子,就被牺牲在现实海中。
  一个月后,我开始担心。
  找艾莲,打听她的下落。
  艾说:“我始终只是她的秘书,不好问太多,她也没留地址。”
  “她的公司还开不开?”
  “你没听说吗?业主已没收订金,租约作废。”
  一切在意料中,谁也不相信这间公司会开得成功。
  我急起来,“那不回来也不行呀!”
  “好像他们人也已不在纽约。”艾运迟疑地说。
  “甚么?”又是一个灾难。
  “好像在夏威夷渡假。”
  〔你听谁说的?”我追问。
  “上个月有人在夏威夷碰见他们。”她吞吞吐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