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开,受阳光催放,发出水果酒般的清香,闻了真会醉。
  还怕什么,我同自己说,你已见过另一个顾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号前去按铃。
  手心里都是汗。
  她是不是个老妖精呢?对于未来的自己,我一点把握都没有,环境造她,不是我之天性。
  看样子她很有点办法,不是省油的灯,要小心应付。
  可以这样客观地谈论自己,太荒谬了。
  没有人应铃。
  我寂寥地徘徊一阵,才乘车回家。
  用钥匙开门,女佣见到我,鬼叫起来。
  她原来棕色的面色转为浅灰,用手指着我,“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她退后一步。
  “别过份,我是谁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么,那么刚才那个是谁?”
  我抬起眼睛,心中有数。
  我能找她们,她们当然也可以找上门来。
  “那,那是长得极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开玩笑,是不是?”
  女佣惨叫:“鬼鬼鬼,你们中国特别多鬼。”
  我啐她,“你再说,你再说!”
  “有人按铃,我以为是太太忘记带锁匙,一开门,果然是你,你却跟我说,你要找你,我说,太太,你明明是你,还找谁去,谁知你笑笑走掉,现在你又回来,到底谁是你?”
  我捧着头,走到沙发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么两个人一式一样?”
  “她说什么?”
  “叫你明晚七点钟到她家去。”
  “你可别鬼话连篇,还有,这事不准同咪咪谈起。”
  “太太,我觉得好诡异。”
  “长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饭。”
  “我问她姓名,她说她叫顾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顾玉梨?”
  “你懂什么,中文不知有几许同音字。”
  女佣略为释然,但眼神犹如受惊的小动物,一副活见鬼的样子。
  明晚七点钟。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乐椅中。
  她主动约我来了。
  试问又怎么会平静下来,见完年轻的自己,又见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挂电话给丽华,想与她倾诉几句,她却歉意地说,家中还有亲戚在吃晚饭,我连忙识趣地挂上电话。
  朋友不是每分钟都可以接触到,人人都有工作亲人,时间不够分配,就得排座次。
  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来,她手中提着球拍子,一头汗。
  “过来过来。”我拍着椅垫。
  她连人带汗的过来挤在我身边,我深深嗅她濡湿的头发,庆幸她并不象我,外型与心情都似她乐观的父亲。
  “我与爸爸打球,他一个人,女友离他而去。”
  “啊,为什么?”
  “最近他周转不灵,三部车卖掉两部,没心情。”
  “他有的是办法,一个筋斗又回复旧观。”
  咪咪说:“他说如今机会又不那么多。”
  “我仍然看好他,他是一流生意人,”想想又忍不住补一句“九流丈夫。”
  “但是,当初怎么嫁给他呢。”
  “你当心我将来也问你这个问题。”
  “起码要隔二十年我才结婚。”咪咪说。
  “怎么对婚姻有恐惧?”
  “没有时间,要做的事情太多,婚姻生活耗时失事。”她说得头头是道,“我看你这些年来双手没停过,吓死人,还是独身省事。”
  “是吗?”我感动起来,“你知道我忙?”
  “我也知道你苦。”
  咪咪把面孔挤过来,脸皮贴着我脸皮,似要把生命力注入我体内。
  真感激上主赐给我这个女儿。
  “那你就伴着母亲一辈子吧。”我自私地说。
  “那好。”
  说都是这么说,我并不是怀疑小女儿的诚意,但再过数年,昏头昏脑不幸地恋爱起来,什么人都不再重要,老妈还不是对牢电视机喝威士忌过来她余生。
  是夜当然没睡好,第二天醒来,身体不知少什么,不归位,巴不得放十年假,但也逼着自己起来梳洗回到写字楼。
  女秘书抱着影印的文件出来,笑道:“没有那几部司乐机不知怎么办。”
  我说:“用手抄。”
  “也可用复写纸。”她说。
  我的心一动。
  “一百年前的人看到简单的影印机都会吓死。”她说。
  我凝神。
  “现在我们每架机器每月印万多张。”
  我没有说什么,心中疑团似见曙光。
  第三章
  女秘书笑着说下去,“科学进步,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都可以实现,照相机留声机都妙不可言,还有,传真机可以把数千公里外的图片在十五秒内传到地球另一半,昨夜我母亲才说,洗衣机比神仙还好,大堆脏衣服塞进去,耽一会儿,雪白洁净的取出来,不是魔法是什么。”
  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我在一边听得发呆。
  她把文件整理好,递上来,“看,比真本还漂亮。”
  我接过文件。
  她说:“迟早人都可以影印复制,公司放一个,家中放一个,真的那一个躲到一角不问世事,哈哈哈。”
  我不由自主接上去问:“但那些副本不可能做到有年龄分别吧?”
  女秘书侧头想了一想:“咱们公司有一付电脑,印起图则来,可以随时作出修订,出来的副本,跟正本不一定一模一样。”
  我坐下来:“我的天。”
  “它的记忆系统可以储三十年前的旧图片文件,一按钮,马上把它印出来,丝毫不差,还是彩色的。”
  我着了魔似的,是是是,我知道有这样一部机器。
  “真伟大。”
  “嗳,象神话故事中的法宝。”她说。
  我看着她,“你真聪明。”
  “我,”她腼碘起来,“我不过胡扯而已。”
  “老板今日脾气好吗?”
  “面如土色。”
  开完会,我匆匆走到科技部门。
  技术员迎上来。“顾小姐找什么资料?”
  “我的过去。”
  “嗯?”
  “我过去十年在本公司的资料。”
  “那最容易不过,”他微笑,以为我另有高就。“一会儿给你送过来。”
  “我将来的资料呢?”
  技术员一怔,有点紧张,“顾小姐也知道这件事?”
  我不明所以,只得点点头。
  他松一口气,“当然,顾小姐是本公司高级职员,是的,公司打算根据各人过去表现,预测他未来成绩,在考虑升级时用。”
  “预测?”
  他笑,“预测一个在未来十年中的成就,比预测天气容易得多了。”
  我震惊地站在那儿。
  “不过该部门资料只供总经理过目,顾小姐,我们的前途,可以说受电脑控制了。”
  隐隐约约,我似明白了什么,但不知从何说起。
  “顾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我如梦初醒,“没有了,谢谢。”
  我回到自己办公室去。
  女秘书问:“会议顺利吗?”
  “老板直骂人。”
  “要不要胃药?”
  咦,怎么这次免疫,不能置信,往日开完大会出来,总是头痛脚痛,今天,心里有别的事,注意力不集中,不受刺激。
  我问秘书:“公司里最高级的科学家是谁?”
  “维修工程师。”
  “不,他是实践派,有没有谁想象力比较丰富?”
  “唏,算了吧,他们都忙着读马经,哪儿有空。”
  “一个也没有?”
  “有的话,我早去追求他。”
  我微笑,说得有理。
  直到下班,我都心神不宁,因此没有伏案工作,看到日落满天红霞的美景。
  秘书说:“下班一条龙,我游泳去。
  “年轻真好。”我顺口说。
  她回过头来,“海滩上并没有牌子注明二十五岁以下才准游泳。”
  我一怔。
  “你们几位女士把所有精力都灌注在工作上,”她说下去:“完全没有调剂,我认为不值得如此牺牲,不过一份职业而已,你们一走,即刻有人上来顶替,公司不会垮掉的。何必送命地做呢。”
  我呆着聆听。
  “对不起顾小姐,我只是个小秘书,我的想法是百分之百胸无大志的。”
  我抓起手袋,“你说得很对。”
  “不怪我吧,顾小姐?”
  我拧拧她脸颊。
  我们离开公司时是六点半,灯火通明,根本没有下班的意思,这整个城市有点走火入魔,习惯赶命,还动辄嫌他乡正常速度节奏缓慢。
  我不管了,我有别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家,神情紧张,即刻神经兮兮地淋浴休息,用两只湿水茶包敷在双目上,不想那一位玉梨看到我,发觉我比她老。
  一边吩咐咪咪,“那套咖啡与黑的麻布裙,叫佣人熨一熨。”
  “那套衣裳已有两季历史。”
  “只穿过三次。”
  “可怜的妈妈,实在很省。”
  “你懂什么,最笨的是比赛时装,老来只余一橱旧衣,除非有个大户无限量支持,否则整洁大方便可。”
  “嗯。”
  “这人有点苗头吧。”
  咪咪误会了。
  她以为我这陈年旧货终于有人问津。
  “是一位小姐。”
  “妈妈你真糊涂,女人同女人,于事无补。”
  咪咪的口气是妖精,也好,没有人会占得到她的便宜,不用替他担忧。
  但愿我十九岁时有她这般智慧。
  我说:“我约了人家是谈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