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过《水浒传》。很多人物都以杀人为发泄,有时候一些废人活得太好,真叫人妒忌非杀了不能消心中鸟气。
  我看过很多东西,它们快乐都没有帮助。
  事实上它们使我更不快乐。我为什么还要看加谬?
  诅咒加谬。
  照我说,如果我是皇帝,我下令"一二三"大家坐在电视机面前看"欢乐今宵",全国人民都快乐。
  加谬。哼!
  我中学还没毕业已经就有这样的牢骚。加谬。
  而我那个同学,还一本正经的指导我"加谬"两个音法文的正确念法。
  算了算了,一辈子也不想再提这个人。
  我情愿见玛丽。她令我舒畅。她很简单。
  明白?简单的人令我舒服,所以我也得简单起来,去适应别人,大家快乐。
  我睡着了。
  但是我多恶梦。我在十六岁之前从来没有噩梦。
  这几天看不见蔡小姐的假期使我惊惶失措。
  我把功课表取出来,数地理课剩下的课数。
  一星期上五天课,其中四天有地理,星期三连接两堂。
  那意思就是说,一个月上廿堂,还有三个半月的时间,大概有七十二堂课,没有多少了。
  如果要见蔡小姐,也不过七十二次罢了。
  我觉得情绪低落得很,一切都很无聊,。十六岁就这样子,我觉得悲哀。
  我几时到老呢?有人告诉我,这个年纪是苦闷的年纪。
  但是我眼里看见的,苦闷的只有我一个人。
  其它的同学都很好。很满足,很安居乐业。
  有人玩一整天的篮球,回家呼呼入睡,一点烦恼也没有。
  有一些人开始到舞厅去跳舞,抽烟喝酒半夜不睡,他们也很好,功课坏在他们来说不算一回事。
  也许还有一堆人开始走火入魔,研究人存在的问题,看很多哲学,看那些伟大的作家,他们也开心。
  他们都有寄托,只有我是什么也没有。
  如果不读书,是否会好一点呢。我小时候,不晓得人竟然可以不念书,现在可知道七十二行中,可以有七十一行不需要学问。
  象这个若力,不见得比谁更悲哀,他有十一个子女,九个帮他赚钱,两个给他出气,他呼五喝六,很愉快。全家都没有文凭,全家都不想东想西。
  而看我妈妈,把我养得好好的,将来我一走,她便失去了儿子,也许隔几年才见得到一次,也许还得久一点。我妈妈没有那个苦力开心。
  他们又说:十几岁的孩子有时候会情绪低落,等到年纪大了以后,就会安定了。他们把情绪低落看作象出麻疹一样,一旦痊愈,终身免疫。这是不是可能的事呢?我越来越不相信他们。
  他们是大人。
  当我到十八岁,我也是个大人。可是我想,这世界上叫我看不顺眼的事情,必然一天比一天多。
  有一本书叫《红楼梦》。女人都喜欢它。
  不过我觉得这不是一本女人书,这是一本很消极的书。
  它说:"一落天卖了三千个假,三年卖不出一个真。"
  哗,算算看,一天卖三千,一年是一百多万个,三年是三百多四百万个,可是在那么多的假当中,还没有一个真是成交的。天文比率。
  我想我不必那么恐伤。一个人十六岁的痛苦是因为在这种年纪,心里比较真,等那些真变成假之后。什么都太平舒畅了。这是《红楼梦》说的,不是我。
  我没有多大心思看谈恋爱的小说,但是这种句子,却不是错得很厉害。吗的没想到有真实感 的人都这么样痛苦。
  我忽然手舞足蹈起来。看来我还还是太寂寞。
  而事实上,骗了全世界,未必也瞒得了自己。
  不过有些人还顶相信自己的谎言,藉以自得其乐。
  我原本可以好好按排我的生活,但是我的路好象是注定了,我被逼走在上面。满腔怨愤,动弹不得。
  玛丽又来了,她说,"我叔叔的朋友有一只游艇,你要不要跟他们出去海面上玩玩?"
  "这么冷。"
  "但是今天阳光好,海面上空气新鲜,去散散心,是多么好的事,如果你肯去,我也去。"
  哪里的太阳都是一样的,除非蔡小姐会忽然出现。
  "去吧。"玛丽说。
  "去吧。"妈妈也说,"你就要闷出病来了。"
  "好好好。"我马上做一个顺从的人。
  如果我也可以象他们这样,真的美事一件了。
  但是我不象他们,他们也不象我。
  我一点事也不可以自主,当我听他们说的时候,他们都称赞我,说我乖,当我不听他们的话,我就不再是一只绵羊了,我变得很讨厌。
  所以我今天听玛丽与妈妈的话,去游艇上玩。
  虽然我心里不想玩,但是我必须承认天气是好的。
  那个太阳,真是大大的挂在天空中央,晒得很热烈。
  那只游艇很大,泊在码头边,一派豪华的样子。我不太喜欢群体生活,尤其是高攀那些游艇阶级,但玛丽这样的高兴,我没有办法。
  上了游艇,玛丽找一张帆布椅叫我坐。奇怪的是,天气不太冷,阳光和煦。
  我伸伸懒腰,向玛丽笑笑。
  "是吧?我晓得你应该出来走走的。"
  玛丽很开心,我觉得我也可以轻松一下。
  在小小的船舱里,已经有几个客人在那里了。
  他们在喝东西谈笑,玛丽与她叔叔打了个招呼之后,就一直陪我,她是个好女孩子。
  没到一会儿,船便出发了。我坐在船头,看看破起的浪花,白色的泡沫一堆堆的拥上来,心里不知道是忧是喜。看看这些浪花,也不一定过得很好,也不一定有知己,干嘛我不可以学他们?
  我沉默的想,也许因为我是个人吧。
  "你要喝东西?"玛丽问我。
  "有没有冰啤酒?"我问:"谢谢你。"
  "一定有。"她走下船舱。
  没隔多久她就上来了:"蔡小姐也在这里,原来叔叔认识她。"玛丽兴奋的说。
  我接过了啤酒,"谁?哪个蔡小姐?"
  "学校里的蔡小姐,还有谁呢?"
  "她?在这只船上?"我的啤酒倾翻了,甲板上都是泡沫。
  "你怎么了?何必怕呢?"玛丽笑着说:"看,她上来了。"
  是的,那的确是蔡小姐,她穿著薄薄的毛衣,薄薄的呢裤,头发都藏在一顶帽子下,正在微笑。
  玛丽走过去,"蔡小姐,到这里来坐。"
  忽然之间,我浑身颤抖起来,我紧张得站不起来。
  "蔡小姐。"我勉强的叫了她一声。
  "假期,还玩得开心吧?"
  玛丽说:"很好,你呢,蔡小姐?"
  "我也很好。"她笑笑:"放假难得轻松几天,你们有温习吗?"
  "有一点,"玛丽说:"有一点。"
  我在注意蔡小姐的脸,她是这样的容光焕发,眼睛嘴唇上都闪着亮光,她太可爱,我低下了头。
  她是玛丽叔叔的女朋友吗?
  "其实我也是朋友叫我来的。"蔡小姐说:"我看是这样好的天气,不来是可惜掉了。"
  "是的。"我也说。
  玛丽说:"蔡小姐,让我替你去拿一杯橘子汁。"
  "好的,谢谢你。"蔡小姐说。
  玛丽去了,她跑得那样开心,完全象个小孩子。
  我问蔡小姐,"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喜欢吗?"
  "是的,我喜欢,很多人在一起,比较有意思。"她微笑。
  我鼓起勇气说:"然而玛丽说你一个人居住,是不是?"
  "是的。"她说:"居住是一个人好。"
  她说这样的话,令我觉得欢喜,至少蔡小姐不是一个庸俗的人,我很开心。
  我用"庸俗"两个字实在用得太多了,但是你必须明白,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而且不少。
  "你明白吗?"蔡小姐间:"你明白我所说的?"
  "哦,我明白。"我说。
  但是玛丽回来了,她拿着她的橙汁。
  这样短短的几句交谈,已经足够使我有那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我很舒服。然后蔡小组跑下船舱去了。
  我呆呆的看着那几级楼梯,我可以跟她下去,但是我没有那样做。做得过分毕竟是不好的,我不过是她的学生。
  我不过是她的学生,这个分别,实在太大了。
  我整天坐在甲板上,但是玛丽陪我。
  近年来,她变成一个耐心的好女孩子。
  我真是喜欢她,但是这种喜欢,我很抱歉,不可以与那些感情比。玛丽是朋友。
  "你今天快乐吗?"她很关心我的快乐。
  "是的。"我说"太快乐了。"
  "我很高兴。"她说。
  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谢谢你。"
  后来船登岸了,我们就下船,玛丽的叔叔讲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没有听进耳朵里去,我也不生气。我完全有点飘飘然的感觉,我太开心了。
  蔡小姐登上一架小小的车子,她向我们说再见。
  蔡小姐摆着手,微笑了一下,那种笑是很自然的,与在课室里不同,另外有一股味道,好象甜甜的。
  "你喜欢她吗?"玛丽又间。
  "是的。"我说。
  "那实在很好,"玛丽说;"蔡小姐原来跟我叔叔相当熟,我问过叔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