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两只手撑在腰上,眼如铜铃的瞪着她。
  她脸红了一阵,结结巴巴的。
  "我还是回家吧,"她说:"我把代数算出来了。"
  "是的,你回家去!"我的声音又提高了。
  她临出门时大声说:"你的衬衫也很脏。"
  我脱了衬衫,玛丽说的话不足以影响心情。
  得到了一个今天这样的机会,我很高兴。
  我会换车轮,是的,我会。幸亏我会。
  我拍了一下手,笑出来,现在她对我有印象了吧?
  妈走过我的房间,她的目光怪异,以为我疯了。我把所有的功课飞快做好,然后躺在床上想。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碰得到的。我发誓。
  不过这样快乐的日子也去了。明天又是明天。
  蔡小姐好象忘了车胎事件。一定要原谅她。
  她有五六百个学生。先生只得一个蔡小姐。
  情形不同。
  这一些都是为了蔡小姐。当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做这么多事情的时候,真不简单。
  我这样爱她。
  晚上有时谁不着,我听见我的心跳出真节奏。
  它说:我这样爱她。我这样爱她。
  心跳个不停,我害了失眠症,这对我的功课有影响。
  玛丽说:"你担心什么?你的脸充满了忧虑。"
  情人节就快到了,二月十四日,过新年的时候。
  我想就可以去买一张情人卡,我看见过一张写得很好的,花生史诺比苦着脸说:"没有你的情人节……"翻过第二页,它站在雨里又说:"雨点一直落在我头上。"
  那是一首歌的名字,真该死,这是我喜欢花生的原因。
  这该是一张好的卡片。或者我应该隐名寄去。
  蔡小姐收到的时候会怎么想?我不知道。
  那么还有另外一张,也是好的。
  史诺比在那里说:"我想你在国庆日星期日五月日失眠日假日情人日、每一日!"
  这真是我要讲的,寄给蔡小姐不必多提。
  情人节是很有意思的。好过端午节圣诞节。这些节日的庆祝很庸俗,我绝对不是不信上帝,只是笑。
  情人节倒不是洋玩意儿,全世界都有情人。
  放了学。我在书店里挑了很多张卡片。
  很多都是很好的。蔡小姐有幽默感,她一定欣赏。
  一个女人有幽默感,有情趣是很重要的。
  蔡小姐的好处,真是不止一点点啊。
  我把十二张卡片放在书桌上慢慢瞧。
  挑哪-张好呢?
  然后我想到那些幼儿园生,偷偷的送一个苹果给教师,表示爱慕,我也象他们吗?太难了吧?
  于是我把所有的卡片放进抽屉里去。
  挑了那么久,真是大大的可惜掉了。
  那个书店的管理员以为我是神经病,买情人卡一打一打的算,要命。
  或者我可以寄一张给玛丽,玛丽会开心。
  令一个人开心一定是好事,我想做好事。
  但是玛丽会误会。误会也好吧。
  我在十二张中选了一张说:"你是我的朋友。"
  我写了玛丽的地址,写了自己的名字,寄出去了。
  没有人送卡片给我,我痛恨圣诞卡。
  我这样的爱她 (二)
  每个人都寄圣诞卡,有些人还不会拼圣诞,有些人又不是教徒,恐怖。没有人平常寄一张卡说:"谢谢"。没有人。
  人通常都是这样,看看别人做甚么,自己也做甚么。
  蔡小姐不是这样。她穿长裤上课。
  她的裤子略宽,真是高雅,当她走动,裤脚略略摆动的时候,她真是性感。
  性感不是一堆堆的肉,大胸肥屁股。
  性感是蔡小姐雪白的牙齿,束起头发的后颈。
  性感是她的微笑,天真烂漫,毫无用心。
  当她发脾气敲地球仪的时候,涨红双耳,亦是性感。
  我是一个男人,虽然十六岁,但知道好歹。
  蔡小姐是好的。
  最好的。
  我真想寄她一张情人卡片。
  但是我只是看牢她,眼睛不眨的看牢她。
  我是一个懦夫,他但是我如果表达了心意,情形会更糟。
  校长会说:"请你另外找一个学校吧,我们此地不欢迎学生爱老师。"那个老太太。
  蔡小姐会吓死。我呢?谁愿意在会考的时候转校。
  父母亲会赶我离家,我不可以那么做。
  还是做懦夫比较合理一点。爸妈对我不错。
  现在很少家庭批准十六岁的儿子交女朋友。
  我的父母是开通的父母,他们很不错。
  爸妈只有我一个孩子,也很用心教育我的。
  他们是负责的父母,我也想做负责的儿子。
  做人便是这样,谁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呢?
  为这为那,总是牺牲很多的样子。
  跑上去对蔡小姐说"我爱你"会使我快乐。
  但是付出的代价格会这么大,我受不了。
  于是我只好挖一个坑把感情理好。
  在十六岁便得这样子,我不觉得人生由于什么意思。
  那种奇异的感觉,有时候会升上来的。
  我开始看怪里怪腔的东西。譬如象这首词--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再三细思量,情愿相思苦。"胡适的话。
  我晓得多少胡适呢,不太多。除了他的钢笔字很美。
  他的文章我没有看过。据说中文里的逗点句号都是他提倡的。
  不过这首诗是很好的,至少他一定象我这样爱过一个人。
  他形容得真是非常贴切,我感激他说了我心里的话。
  好的人天下真是很多。我是一个没有用的人。
  但是我爱蔡小姐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有用。
  我能爱。
  有些人连爱都不能,那就实在是差劲。
  我怀疑我这一辈于是否可以忘记蔡小姐。
  或者当我六十岁的时候,我还记得她。
  在我记忆中她永远是这样年轻,一个地球仪在她桌子上,微笑着。
  我会告诉我的孙儿,我曾经这样爱她。
  我更怀疑我是不是还会爱另外一个女人,象我爱她这样。
  大概很难了。
  我只有十六岁。我用尽了我所有的爱。
  爱会生长吗?我不知道,一些人说爱是会越长越多的,
  一些人说爱象水一样,有一天会干涸掉。我不知道。
  我是一个经验不足的毛小于,我懂的实在不多。
  不过我想这些大人说的,实在是很有道理。
  我的爱情是容易干涸的那种,毫无疑问。
  等我到了三十岁,娶妻生子,我的妻子会抱怨我。
  她会整天问:"你怎么搞的?一点爱情也没有。"
  我会说:"啊,我的爱都给了蔡小姐了。"
  我这样爱她,但是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我连她的照片也没有。
  但是她的样子深深刻在我的脑子里。如果她离开学校,为了她,我不会再翻地理课本。
  牺牲的代价,不在于得到什么,而是心里的满足。
  为了蔡小姐,我肯的。自然这一切都显得戏剧化,年轻人都太紧张与似是而非,他们说。
  但是"他们"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他们连笑都不肯笑,他们早上起来去上班,下了班睡觉,他们马上连生命也没有了,还说别人。
  由此可知,能够戏剧化的时候,还是好的。
  我有个舅父。妈妈的小弟弟。当他年轻的时候,他也是一个很冲动的家伙,有一次打篮球输了,气得哭起来。不久之前他结了婚。
  然后两年不到,他就老了许多许多。
  他有一个儿子,我的表弟,他买给儿子最好的东西,但是他忘了自己。
  为了老板没有加他的薪水过年,他哭了。
  这真令人颓丧,但是我很原谅他。
  太早讥笑人是不对的,过了十年,我大概也会象他。
  玛丽有一次笑她的表姐:"廿二岁了,一直嫁不出去,到处送上门给男人。"
  我说:"不要笑她,说不定你廿二岁的时候,比她更急,更不择手段,更可怕。"
  玛丽嘻嘻的笑,"我不会的。"
  她有信心,我不怪她,如果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都没有信心,怎么办呢。玛丽觉得她很快会嫁出去。
  蔡小姐廿多岁了,她还没有嫁人。
  可喜的是,她不是那种饥不择食型的女人。
  或者是死钉型。
  或者是垂头丧气型。
  这三大类的女人都很可怕。假使我是被追求的男人,我会拔腿飞奔,用尽我吃奶的力量逃走。
  有些男人逃得不快,他们会反悔一辈子。
  蔡小姐是个快乐的女人。她不担心婚姻。
  世界上有那么多其它的事情,即使一个女人耍担心嫁人问题,廿四小时内花一小时已经是浪费了。
  但是有些女人花一整天来忧心嫁不出去。
  那种忧虑挂在她们脸上,显得很丑。
  蔡小姐没有这种缺点。我这样爱她。
  有一天玛丽眼红红的来看我,又不出声。
  "蔡小姐--"
  "她怎么样?"我瞪大眼睛,很担心。
  "她说我的功课不好,叫我上她家去补习。"玛丽委委屈屈的说:"同班还有好几个同学,以后我们每星期六下午都上她家去,我真是不开心。"
  "不开心?"我问:"我有没有份?"
  玛丽大叫,"你是全班最优异的呢!"
  "该死。"我说,"不,"我改口,"真是。"
  "其实我已经很用功了。"玛丽诉说。
  "每个星期六?"我不厌其烦地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