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想走,偏偏施丰捧着咖啡进来,两人一撞,咖啡泼翻在地。
  「喂,」施丰惊问:「你怎么了?」
  「我,我,我忽然想起有件要紧事,我先走一步。」
  他满头大汗,匆匆拉开大门离去。
  施丰莫名其妙,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回进屋内。
  小林看见什么。
  她推开书房的门,看到落在地上的台灯插头,怪不得灯熄了,她把它插上,书房登时大放光明。
  施丰叹口气,早知不叫他进来。
  没想到他坐到一半会得后悔。
  自那天起,小林对她的感情明显降级,仍然非常客气,但已无亲昵表示。
  施丰只得听其自然,不是每段邂逅都得有枝有叶,开花结果。
  每天,她仍然在台灯下努力工作。
  很孤苦的时候,她会对它说,「母亲说得对,我的天分同姑姑比,差了不知多少倍。」
  做完工夫,她在灯下看爱情小说,她最喜爱的书有茶花女与咆吼山庄。
  她也听音乐,一直到深夜,书房仍然轻轻传出细细碎碎的乐声。
  施太太来看过她,说:「不错你这个窝的确很舒服,但还是结婚的好。」
  施丰笑得弯下腰去。
  半晌她说:「我有这盏灯陪我够了。」
  施太太伸手摸一摸灯,「你并没有为施美宝找到伴侣,但是希望你会为我女儿找一位。」
  「妈妈,它只是一盏台灯,不是月下老人。」
  施太太瞪女儿一眼,「你知道便好。」
  「每个人都忍不住对它自言自语。」
  「它的历史悠久。」
  「可不是,我得到它都差不多十年了。」
  「如果你有个女儿,把它传给她,岂不好。」
  施丰侧头想一想,「姑姑还有我们这班不成才的小辈,我们什么子嗣,甥侄都没有,我们才真正孤苦。」
  施太太惋惜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一辈,故意回避姻缘,故意不结婚。」
  「相信我,母亲,不是故意的。」
  「家里多年没有婴儿的欢笑声,我们觉得寂寞。」
  可爱温婉的母亲终于抱怨了。
  施丰摊摊手,「不止我一人呀,咱们十一人当中,只有大表哥结婚生子,但离婚后,儿子也不跟他,且从母姓。」
  「真是胡涂。」
  施丰苦笑。
  每次送走母亲,她都觉得累。
  解释永远使人疲倦。
  小林之后,她认识沈世雄。
  世雄比小林木讷,施丰不大喜欢他,他不懂得讨女孩子欢心。
  他是她的新同事,两个人要合作做一个报告。
  这样年纪,到图书馆去做功课,未免可笑,周末,她请他到她家书房工作。
  皆因她家电脑储藏的资料比较齐全。
  第一个下午,两人为了一个小问题,争执起来,弄得相当不愉快。
  「到此为止。」
  她请他走,并且喝冰冻啤酒消火。
  第二个星期六,沈世雄又来了。
  带来许多资料,证明是施丰的错,小丰更加讨厌他。
  真笨。
  她想用纸镇掷死他。
  星期一,她向上司求换走沈世雄。
  老板拒绝,「沈世雄很有实力,经过这段适应期,你会喜欢他。」
  「永不。」
  老板笑,「施丰,真的不能给你别人,请为公司设想,稍作委曲。」
  施丰气鼓鼓回到自己座位,同事都不敢打趣她,怕她反面,大家都知道她不喜欢沈世雄。
  当天晚上,小沈找上门来。
  施丰去开门,见是他,说道:「我不记得约过你。」
  他也铁青着脸,「我有话要说。」
  施丰不得不接待他,「十分钟后我要出门赴约。」
  他瞪着她,「你同老板说要把我换掉?」
  「是又怎么样。」
  「小姐,你不觉得你的偏见会影响我的声誉?」
  施丰下不了台,叉着腰说:「你这个人难以相处。」
  「我难以相处?」小沈长长太息,「只因为我没有学那些人那样天天带着花来向你献媚就叫做难以相处?」
  施丰十分震惊,「胡说,我人缘好,他们喜欢我,你不得侮辱同事。」
  「是吗,那么,为什么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施丰最受马屁?」
  施丰耳畔嗡的一声,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刻毒地批评她。
  她定一定神,「沈世雄,请你马上走。」
  「没问题,我可以求调,保住你那慈禧太后的位置。」
  施丰双手颤抖,用力在沈世雄身后拍上大门。
  她回到书房,开亮了台灯。
  她呆呆坐在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脚发麻,才改变姿势。
  她真没想到人看她同她看自己有那么大的差距。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好上司好伙伴,虽不致于英明神武,亦做得到公正廉明。
  没想到沈世雄把她看得那么幼稚低级。
  施丰气苦。
  那一夜,一闭上双眼,就听得沈世雄责备她的声音。
  她睡不着,在灯下发呆。
  不知多久没失眠了,沈丰时常开玩笑地说她从来不怕睡不好,她只怕一眠不起。
  台灯温柔的照着她,她诉苦:「他误会了,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台灯当然没有回答。
  施丰又说:「他们对我有偏见,成功本身是最吸引的箭靶,全世界的人都想挑战我。」
  说出口,才觉得这话太自大太自怜,忙把灯熄掉,回卧室睡觉。
  事情拆穿之后,施丰满以为沈世雄会向上级反映他不满的情绪。
  他没有。
  那天发完脾气之后,他好象更木讷更沉着了。
  施丰找不到把柄,只得继续与他合作。
  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公事,连「你好吗」、「天气不错」都懒得敷衍。
  你别说,也有好处,工作进度迅速。公司可不管他俩是爱人仰或是敌人,公司只看成绩,老板认为施丰与沈世雄是最佳拍挡。
  一次,小丰无意中看到小沈戴着只米奇老鼠腕表,她纳罕了,照说,一个有童心的人可能是坏人,但偏偏他又这么怪僻。
  一次世雄看到施丰案头有一整迭漫画书,也想,她不应该是个俗人。
  计划到最后完成阶段,两人仍然僵着不谈私事。
  傍晚,旅丰做了三文治,开一瓶白契安蒂,大嚼大喝,并不招呼小沈。
  小沈受不了那香气引诱,掷笔而起,「我出去吃晚饭,半小时即回。」
  就在这个时候,台灯忽然熄灭。
  小沈一脚踏空,摔一跤,头撞在台角,「哎呀」,他惨叫一声。
  旅丰冷笑,「走路都不会走。」
  她听得小沈呻吟。
  她放下食物,「你怎么了?」
  他微弱地回答:「头上开了花。」
  「我的天。」
  施丰用力把他拖到客厅亮光处,一看,额角有血,她很镇静,扶他在长沙发上躺下,取出救护药品,检查过,发觉只是伤了油皮。
  她问:「觉得怎样,撞得可厉害,要不要看医生?」
  「我没事,给我喝一口酒。」
  施丰连忙斟酒给他,他一口喝尽,叹曰,「可救贱命。」
  「你真的没事?」
  「躺一会儿就可以了。」
  她替他敷药黏膏布。
  转头回到书房,看见台灯好端端亮着。
  「你怎么了,」小丰轻轻问:「忽明忽灭,怪吓人的。」
  恐怕日久失修,插扑什么的有点松,有空要修一修,毕竟四十年历史了。
  表兄弟姐妹们的纪念品怕早已换了钱花得光光,只有这一盏灯,仍然伴着她。
  古欧洲结婚戒子故意不用贵重金属做,就是怕当掉卖掉,用心良苦。
  施丰说:「灯呀灯,我还未成家立室,可不准你退休。」
  回去看沈世雄这家伙,老实不客气在沙发上睡着了。
  小丰倒是不怪他,真够累的,说起来仿佛老土之极,每一分成果都靠血汗换取,偏偏又是事实。
  她看看钟:噫,都十点多了。
  施丰和衣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堕入梦乡。
  书房里的台灯,在这个时候,又静静熄灭,公寓内漆黑静寂一片。
  天亮。
  施丰睁开眼睛,她闻到咖啡香。
  得起床准备上班了。
  还没来得及记起昨夜的事,施丰便看见一个男人的面孔探进房门,她惊怖,失声尖叫。
  「是我,沈世雄。」他也会尴尬。
  「你昨天没有走?」
  「对不起,」他搔搔头,「我睡着了。」
  施丰只得用成年人的手法来处置这件事情,把昨夜统统在记忆里抹除,完全不提。
  「你做了早餐?」
  「我饿极了。」他赔笑。
  这小子把人家的家当自己的家,宾至如归。
  「你的头怎么样?」
  「没事,血已止住。」
  施丰伸一个懒腰,跑进厨房用早点。
  感觉怪怪的,原来她未曾试过与父母以外的人在家吃过早餐。
  小沈说:「今天可望结束整个报告。」
  听了这句话,施丰惆怅起来,一个多月来冤家似朝夕对着,互相憎恨,只希望早日完成工作,可以脱离苦海,现在眼看报告可以面世,心里却生出一股寂寥之意。
  人就是这么怪。
  她添多一杯咖啡慢慢喝。
  沈世雄忽然说:「施丰,我要向你道歉。」
  小丰看他一眼,「算了,昨天即使没有我,你也不会失血至死。」
  「不,我的态度太鲁莽。」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小丰已经听明白。
  「我何尝不是。」她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