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颔首,“白天太累太紧张了。”
  “我总是苦苦挣扎,不肯就范。”
  “几时开始的事?”
  “上半年,升职之后。”
  医生说:“压力太大?”
  延芳抹抹汗,“说得好。”
  “什么都要付出代价。”医生微笑。
  延芳答:“谁说不是。”
  “为什么是五个人?”
  “上星期,他们叫我,我终于跟着声音走过去看一个究竟。”
  “你的意思是,章小姐,你的意识跟了过去。”
  “那当然,我的身体还躺在床上想好好睡到天亮呢。”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那个地方像是很远,又似十分近,我飘飘然随着声音走,忽然之间觉得好笑,噫!这不是灵魂出窍吗?”
  医生听到这里,一怔,寒毛竖起来。
  呼召,有人不住呼召章延芳的精魂出现。
  有人召灵。
  “说时迟,那时快,我已到了一间很大的房间,房中央放着一张圆桌,有五个人坐在桌子前,手握手,围成一个圈,医生,我看见就好笑,医生,这分明是一个召灵会。”
  医生蓦然抬头,“你不怕?”
  延芳笑,“我只觉困扰,不是害怕,他们找错人了,我是活人,我有名有姓有职业有驾驶执照,我可不是野鬼游魂。”
  “后来怎么样?”
  “真是一个怪梦!”
  “可不是,一叫,我就醒了,累得不像话。”
  “五个人,有男有女?”
  “三男二女。”
  “你可认识他们?”
  “他们垂着头,看不清楚。”
  医生试探地问:“依你看,这梦是怎么一回事?”
  章延芳叹口气,“我觉得我应该放大假,那五个人像煞敝公司董事局人马。”
  医生笑起来,这么乐观开朗,应该没事。
  “是,你的确应该放假。”
  “到哪里去好呢?”
  “你喜欢城市还是乡间?”
  “无所谓,只要能走开就好。”
  “有亲密的男朋友吗?”
  “还没有。”
  医生的书桌上刚好放着一座地球仪,延芳将之一转,手指随便一指,一边笑道:“千万别指到津巴布韦上。”
  没有,她的食指,不偏不倚,指在三藩市。
  延芳只得笑。
  她父母就在旧金山,顺带去看看老人家也好。
  蒋医生说:“放完大假,再来找我。”
  “是医生。”
  章延芳觉得与医生讲明白后心里舒服得多。
  她立刻向公司告假。
  说也奇怪,一连大半个月,都没有再做那个梦。
  晚上睡得稳,白天更精神奕奕,算一算,延芳受这个怪梦打扰,已有五个多月。
  她收拾很简便的行李就出门了。
  到了三藩市,叫一辆计程车就往家里驶去,父母见了她,喜出望外,廷芳将公事抛在脑后,─直向每亲要这个吃要那个玩,恢复童真。
  “延芳,回来同爸妈住,陪陪我们。”
  “北美洲工作环境比较差。”
  “你志在发财?”
  “不,我想证明自己。”
  章太太恼曰:“我最讨厌这句话,什么叫做证明自己?把护照取出看清楚不就是了。”
  延芳只得陪笑。
  只听得父亲劝道:“你识相点,再噜嗦,也许女儿以后就不来了。”
  延芳连忙说:“怎么会,妈妈才不唠叨。”
  那天晚上,满以为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谁知道,又做那个梦了。
  憩睡中,延芳听见有人叫她。
  这一次,声音近很多。
  延芳听见的是,“过来,过来,我们唤召你,过来。”
  延芳忍不住斥责:“鬼叫什么?人家要睡觉。”
  “岑玉琴,岑玉琴,我们呼召你。”
  延芳一听,笑出来,“我不是说你们弄错了人?可见不差,我不叫岑玉琴。”
  可是对方却不理,一直叫:“岑玉琴,前来与我们说话?”
  延芳不耐烦,“好,就跟你们讲个明白。”
  “岑玉琴──”
  延芳大喝一声,“来了。”
  像上一次一样,她飘飘然来到一幢房子面前,这次,说也奇怪,她清晰地看到门牌上写着八三四号。
  噫,房子对开,是蔚蓝的金门湾。
  他们把她召到旧金山来了。
  转瞬间,延芳已来到那间大厅。
  圆桌。
  他们还在召灵,延芳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这时,延芳已经站在他们身边,索性看个仔细。
  五个人,三男二女,两位女士已有五六十岁年纪,比延芳的母亲年长,三位男士比较年轻。
  其中一位先生是领导,只听得他说:“岑玉琴,你来了吗?我感觉到你在我们身边。”
  延芳踏前一步,“是,我来了。”
  继而打量这间房间。
  只见布置雅致大方,家具与摆设名贵考究,一只卡地亚水晶钟的时针分针均指在十二点,延芳记得她上床时是十一时半。
  这家人为什么召她前来?
  “叫我何事?”
  那位男士说:“你母亲渴望听到你的声音。”
  延芳至此不得不坦白:“我上次已经说过,我不认得你们,我的名字叫章延芳,家母叫宋思莹,今年才四十六岁,你们可否承认错误?”
  那位男士沉默了。
  这时,其中一位女士忽然轻轻饮泣。
  她银发如丝,身裁瘦小,穿着黑衫,看样子非常伤心。
  延芳不由得恻然。
  她问道:“岑玉琴怎么了?”
  那位男土答:“岑玉琴于十八岁那年交通失事身亡。”
  “啊,多么可惜。”
  “她母亲思念她。”
  “那是一定的。”
  “与你母亲说话,岑玉琴。”
  “我不是岑玉琴!喂,你们到底搞什么鬼?”
  荒谬!
  像上次一样,廷芳预备退出房间。
  可是,那位女士忍不住叫:“玉琴,玉琴,不要怪妈妈,原谅妈妈。”
  延芳动了慈悲之心,“玉琴是你女儿,玉琴怎么会怪你,那纯粹是一宗意外罢了。”
  那五个人听到延芳那么说,大大松了口气。
  另一位女客说:“岑太太,你该放心了,这三十多年我看你受尽了折磨,唉,现在玉琴亲口同你说不怪你,你可放心了。”
  岑太太抬起头,声音颤抖,“玉琴,你好吗?”
  延芳决定好人做到底,“我很好,你请放心。”
  “为什么到现在才应召前来见我?”
  延芳只得胡乱找个答案,“我已再世为人。”
  众人又呵一声地叫起来。
  延芳说:“我要走了,你们多多保重,”忽然想起来,“对了,不要再叫我了,这是很伤元气的一回事,对我无益。”
  岑太太含泪说:“对,对。”
  “再见。”
  岑太太不住颔首。
  延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那曾是秀丽的五官此刻紧紧皱在一起,延芳不禁抚摸她的手。
  她觉得了,“玉琴!”
  “保重身体。”
  延芳转身,离开那间大厅。
  她醒了,红日炎炎,已是上午八时半。
  第一件事便是掀开被褥去找母亲。
  “妈!”延芳紧紧抱住她。
  “神经病,还不去梳洗?”
  幸亏母亲还年轻,“妈,我决定一年来看你们两次。”
  “我希望你搬回来住。”
  “我郑重考虑。”
  她随即出门,驾着小车子,驶到山坡那一边去。
  梦境如此清晰,延芳想去找那户人家。
  门牌八三四号。
  对着金门桥。
  这样的街道应该不多。
  但是因不知街名,一找也就个多小时。
  延芳找得口渴,见到小贩骑着摩托车上来卖果汁,便要了一小瓶,喝起来。
  猛然一抬头,便看到八三四号,浅蓝色与白色的墙壁,对牢蔚蓝的金门湾。
  找到了。
  真奇怪,她明明不是岑玉琴,却不住受到呼召,老远跑了来旧金山,梦中魂离肉身,去到八三四号,与岑的家人见面。
  延芳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
  她把车子停好,前去敲门。
  门打开了,延芳一眼便认得那是昨晚两位女士之一,但不是岑太太。
  “请问是岑家吗?我找岑太太,我姓章,叫章延芳。”
  对方见是妙龄女子,又是同胞,便请她进去。
  整个梦获得印证,会客室与延芳梦中所见一模一样,那只水晶钟的时针与分针指在十二时正,不过这次是中午。
  窗帘已被拉开,日光透进来,延芳觉得无比熟悉,她挑了张椅子坐下来。
  “我去唤岑太太。”那位女士走开。
  延芳举目四处浏览,忽尔听见“呵”地一声,她目光落在一瘦削的年轻人身上。
  啊,他便是带头呼唤她那人。
  延芳看着地,他也看着延芳。
  终于,两人不约而同地问:“你是谁?”
  那年轻人取出卡片给延芳,延芳一看,呆住,卡片上写的是“曾立人,哥伦比亚大学灵学教授。”
  延芳说:“你猜我是谁?”
  他毫不犹疑地说:“你回来了。”
  “不,”延芳说:“我不胜其扰,前来查探究竟,快告诉我,岑玉琴到底是什么人?”
  曾立人立刻到书架上取过一幅照片递给延芳。
  照片上是一个秀丽的少女,穿着六○年代的服饰。
  “汽车失事?”
  “也有人说是殉情自杀。”
  “什么?太笨了。”
  “她母亲反对她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分手后,那男孩子被征入伍,在海防阵亡,随后就发生了这件意外。”
  “正如你说,纯是意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