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他来讲,小说作家是神秘的,小说是高深莫测的。
  李宇恒写小说?
  真是不可思议。
  宇恒自大学出来就同他结婚,至今已是五周年纪念,她的正职是陪伴丈夫,副业是逛街吃茶,怎么会写起小说来。
  陈君把那本小说放下。
  宇恒一直是毫无主见,性格温和的女孩子,他就是喜欢她那样。
  陈朝光唯一的遗憾是婚后没有孩子,看过医生,做过多种检查,两人都没有毛病,可是膝下犹虚。
  不过,这同写小说有什么关系?
  陈朝光站起来对王妈说:“给我做碗面,我不出去了。”
  那一天,宇恒要到十一点才回来。
  她意外地看到灯光,“咦,你没出去?”
  陈朝光反问:“你想我出去?”
  “我没那样说过。”
  宇恒往楼上走。
  “宇恒。”
  “什么事?”
  “宇恒,你为什么不同我吵架?”
  宇恒答:“那是我的家教,我母亲说过,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可以与人吵架。”
  陈朝光沉默。
  宇恒忽然问:“你有没有看那本小说?”
  陈朝光答:“那么厚,不知从何看起。”
  宇恒呵一声回房去关上门。
  他们分房而睡已有两年多,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实则上是宇恒一个人住在这幢小洋房里,陈君很少回来,宇恒从不过问,那是她娘家的教养,故此他从来不需要说谎瞒骗妻子。
  那夜,他自书房打出一通电话:“珍妮,我不来了。”
  对方唔地一声。
  “你在干什么?”
  “请你猜。”
  “听音乐。”
  “不,我在看小说,据说是近期最畅销的一本书,作者叫李宇恒,书名怪别致,就叫一本小说,我老觉得李宇恒这三个字有点热,你说呢?”
  “珍妮,你为何讽刺我?”
  “我怎么会那样做?”对方愣然。
  “明天再讲。”他啪一声放下话筒。
  然后,他因实在无事可做,终于取过外套,又出去了。
  第二天上班,陈朝光只见秘书迎上来,满脸笑容。
  “陈先生,陈太太写了那么一本好书,都不推荐给我们,还要我们自己买,真是!”
  陈朝光不出声,过了一刻才问:“写得好吗?”
  “好,当然好,最畅销呢,”秘书咕咕笑,“真没想到陈太太会写小说,而且部分描写大胆。”
  “大胆?”
  “是啊,陈先生,你不觉得太胆吗?”
  陈朝光不语。
  “陈先生,你一定看过多次吧,是不是你鼓励陈太太创作?”
  “今天早上,有几个会议?”
  秘书立刻识趣退下。
  中午,他到附近会所去午饭,一贯碰到许多熟人。
  “老陈,真没想到你太太是名才女。”
  “这本书是宇恒写的吧,几时叫她签个名。”
  “照片拍得不错。”
  “哪里有照片?”
  朋友把一张报纸递过来。
  呵,一定是那日那个女记者写的那篇访问,图文并茂,背景正是陈宅书房,照片的确拍得很好,捕捉到宇恒秀美敏感的神情。
  陈朝光讶异了,原来字恒这些年来一直那么美,难得的是她双目中仍然有一丝小女孩似的腼腆。
  朋友抱怨:“都瞒看我们,几时开个庆祝会,叫我们也高兴一下。”
  “是是是。”
  陈朝光没把那顿饭吃完。
  他跑到书店去。
  “我想买李宇恒着的一本小说。”
  店员笑,“每个人都想买,新书明天到,我替你留一本吧。”
  “什么,都卖光了?”
  “先生,供不应求,洛阳纸贵呢。”
  “那本书说些什么?”
  “是篇爱情小说。”
  “你认为写得好不好?”
  “笔触十分细腻,感情丰富真实,十分难得。”
  “一定有个故事,故事大纲说些什么?”
  “先生,你不想自己看吗?”
  “请率先告诉我。”
  “故事说一个少妇遭丈夫冷落,另结新欢。”
  “什么?”
  “对不起,我要去招呼那边的客人,你明天来取书便可看到那精彩的故事。”
  陈朝光的胃部像是被塞进一块石头。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一本小说?
  难怪亲友的笑容如此古怪,原来他们都在讪笑他。
  陈朝光涨红了面孔,淑女李宇恒终于发作了,她终于找到叫他好看的方法,她也是人,她当然会想到报复,他把她冷落了那么些年,把她搁家中当件家具,他活该受到这个恶果。
  可是,她不该在公众面前数落他,不该当着千万读者暴露家事。
  陈朝光不欲再回办公室,一迳赴珍妮家。
  珍妮住在市中心酒店式豪华公寓一个单位里,她刚自泳池上来,尚未更衣,看见陈朝光,有点意外,“陈老板,你好,不是突击检查吧。”
  陈朝光哪里有心情与她说笑。
  “咦,怎么了?”珍妮斟杯拔兰地给他,“有话慢慢说。”
  “你看完那本小说没有?”
  “哪本小说?”珍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陈朝光心中有气,连她也落井下石,乘机来奚落他。
  但是他不得不说:“李宇恒写的那本。”
  “呵陈太太的大作,城内每个人都是陈太太读者。”
  “你觉得放事怎么样,是否自传?”
  珍妮看着他,“你没读过?”
  “没有空!”
  “啧啧啧,你应该对她多关注些,给她多一点时间,她现在不好欺侮了,女人有了名气,等于有了武器,女作家、才女、女名人……陈朝光,你要当心呵。”珍妮哈哈哈笑起来。
  陈朝光瞪着她?他不相信珍妮会宰灾乐祸,这些年他供养她,负责她的生活,把她自半红不黑的歌坛打救出来,可是她感激他吗?她不。
  珍妮感喟地说下去:“陈老板,你对人没有尊重,陈太太在小说中形容得对:‘他觉得他身边所有的人都是附属品,好比棋子,任由摆布,却没有足够的智慧令旁人信服’,那是你吧,陈老板,她写得真好。”
  陈朝光霍一声站起来,打开门就走。
  珍妮并没有叫住他。
  他们俩不知谁已经受够了谁。
  陈朝光发誓他再也不会踏足这幢公寓,当然亦会即时止付所有经济上援助。
  她竟敢挪揄他,她以为她是谁?他来买笑,她负责卖笑,她居然嘲笑他。
  陈朝光气冲冲回家,车子连冲了三盏黄灯。
  用锁匙开了门,王妈迎出来。
  “先生,快看太太上电视。”
  陈朝光忍不住坐下来,“太太呢?”
  “太太出去开记者招待会,这是昨天录映的节目,你看太太多么漂亮。”
  怪不得黄妈赞叹,萤幕上的李宇恒穿一袭简单的珠灰色衣裙,雍容秀丽,忽然像是听到一个不该听到的问题,笑了,露出雪白牙齿。
  陈朝光不由得吩咐:“声音扭高些。”
  王妈开大了电视声线。
  陈朝光听见宇恒答节目主持人:“小说当然纯属虚构。”
  “有意再接再厉吗?”
  “第二部小说已在构思中。”
  “太好了,我会等看看那精彩的故事。”
  “谢谢你。”
  那真是宇恒吗,陈朝光迷糊了,他对她开始产生敬畏,噫,没想到她有这般能耐,叫万千读者为她着迷,现在传播媒介把她视作宠儿,而他,他是最接近这颗新星的人。
  陈朝光略觉飘飘然。
  这时访问已经结束,王妈听见声响,站起来说:“太太回来了。”
  陈朝光不由得也向大门迎出去。
  只见宇恒精神焕发地开门进来,她换了个新发型,配着副新耳环,端的神采飞扬,看得陈朝光发兽。
  她笑着说:“正在赶印第七版。”
  王妈接过她的外套手袋,“我去斟茶。”
  陈朝光双手插裤袋里,闲闲地说:“要好好庆祝。”
  宇恒一呆,“庆祝?”
  “是呀,亲友们都说值得庆祝。”
  宇恒淡淡说:“太夸张了,我不喜欢高调。”
  多年来陈朝光第一次尝试讨好妻子,却被她一口拒绝。
  他有点手足无措。
  夫妻间永远占上风的地发觉自己已败下阵来。
  “明日出版社有个酒会,你要来吗?”
  “酒会?”
  “为我举行的一个小小私人酒会,你若有空──”
  “不,我没有兴趣。”
  宇恒耸耸肩,并没有再恳求,回房间去了。
  陈朝光呆了一会儿,才问自己,你怎么会在家里,外边有的是红的灯,绿的酒,你怎么会被一本小说打乱了阵脚?
  半晌他问王妈:“开饭没有?”
  “先生,你在家里吃?”王妈一惊,“我没备菜。”
  “太太怎么吃?”
  “太太在房里吃碗鸡粥即行。”
  “我也吃粥吧。”
  好不容易两夫妻都在家,又不愿一起吃饭。
  连王妈都不知道该如何侍候他,也难怪,他有时一星期也不回来一次。
  李宇恒已经出名了。
  对她,他不能再掉以轻心。
  第二天早上,他问她,“你那个酒会,在什么地方举行?”
  “在四季酒店春雨轩,下午五时。”
  陈朝光嗯地一声,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宇恒早已习惯,信不信由你,她同他,有时十天八天也不交换意见。
  他注意到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这是我的订婚礼物吗?”
  “是,你还记得。”
  “怎么忘得了,不知挑多久,不是嫌钻石大小不对,就是颜色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