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商量。」我说:「这花是我自己蓄意种的,与街上卖的又不同,你没留意?白得透明的四瓣尖顶郁金香,是奇异品种。」
  「人家」
  「我不管人家怎麽样,我不信人家会剥他佣人的皮。他们的事我不要知,我也不要理,到此打住。」我翻阅起杂志来。
  过了半小时,门铃响。
  我以为是张家的孩子。
  萍姐气急败坏的说:「小姐,是舒先生来找你。」
  我也跳起来,他?他亲自出马?
  我连忙迎上去。
  他很为难,站在门廊处,想说什麽,又说不出口,我静静等地开口。
  过了很久很久,定有五分锺,他说:「今日是内人生日。」
  我无法搭腔,只好耐心的等候。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这麽耐心过。
  「她生前喜欢郁金香。」
  「你们在北欧住过?」我淡淡的问。
  「是的,我们在荷兰渡过好几年。」
  「所以你想问我要花?」
  「是的,她生前一直喜欢这种花。」
  我无奈,人家亲自上门来恳求,我也不便拒人过甚。
  「等一等。」
  我取了剪刀,他一起到後园。我自己倒没留意,前些时候种下的花开了,一朵朵碗大的白苞,美丽地在薄薄的阳光下抖动。
  我忍心地擦卡擦卡剪下六枝,交在他手中。
  「谢谢。」他万分珍贵的捧住花束。
  我忍不住说:「假如有人对我这麽好,短命点也值得。」
  说完转头回屋子内。
  他一定是拿去供奉在去世的妻子像前。
  不要说死後,活著的时候,也没有人对我这麽好。
  多麽惆怅,这种福份可遇不可求。看样子她活著的时候,他们如一对比翼鸟。她去世,他就剩下一个躯体,荡气回肠,只是为她的回忆而延续生命。
  她活著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有多麽恩爱。生命只要好,不需要长。
  我叹一口气,照旧回屋里躺著。
  第二天,萍姐捧进来大束的康乃馨,总有三四十朵,插在一只玻璃瓶里,她说:「是舒先生送的。」
  我先留意了那只瓶,那是只二十年代「的确」设计的大水晶瓶,非常名贵。
  我笑问:「不是连瓶一起送吧?」
  「就是连瓶一起送。」萍姐说:「舒先生指明的。」
  「什麽?」大出血。这只瓶子的价值恐怕在我那块玻璃之上,他真有品味。
  我说:「放在大桌中央。」
  鲜红的花。
  从前也有人送花来……有人送花不稀奇,要接受得喜悦那才算难得,今日多多少少有一丝喜悦。寂寞得太久了,至少他也会走出来跟邻居打招呼,人总是人,人是群居的动物。
  他在这十几天内改变了许多。
  萍姐问:「我们好不好接受人家的礼物?」
  「为什么不?」我说:「何必小家子气推来推去。」
  「好。」萍姐回厨房去。
  我独自做设计平面图。张家的孩子操兵似的操过来,大力拍门,叫我出去玩。
  我叫他们进来吃冰淇淋。他们的父母最幸福,有这麽可爱的四名小天使,一个个面孔似苹果,看见他们就已经无忧无虑,其乐融融。
  结婚真不错,一家人自给自足,实际上可以信任的,也就是自己的骨肉,看到他们四个,就想起成家立室的好处。
  我爱孩子们。
  孩子埋怨:「最近天天下毛毛雨,好讨厌。」
  我说:「等你们长大,就知道这个雨不讨厌。」
  「才怪。」孩子们不相信。
  也许在早上挤公路车上班的人群也不相信,但是有一点闲情的人,静静坐在窗前观烟雨海天一色,确是种享受,我是一个什麽都不缺的人,独欠一个伴侣。
  孩子们又说:「那个人向管理处投诉,不准我们玩球。」
  「他并不是那麽不讲理的人。」我说:「或许你们可以上门向他解释一下,玩乒乓总可以吧?」
  「上门去?」孩子们怀疑的问。
  「是呀。」我说:「有什麽要求,自己说清楚比较好。」
  「我们不敢。」
  「没胆子!」我笑他们。
  几个孩子把头聚在一起商商量量,终於说:「至多我们不玩回力球。羽毛球、乒乓与足球都飞不到那么高。」
  「对呀,去据理力争。我说:「最多说打烂玻璃跟你们没有关系,那是我这个冒失鬼,不是吗?」
  「我们这就去,」又迟疑,「会不会被骂出来?」
  「放心,没有人会那样对待孩子。」我保证。
  「那还等什麽?我们去吧。」孩子们踊跃地跳出去。
  我有信心他们上诉会得胜,舒某并不是那麽不近人情的人,而且这班孩子又这么可爱。
  我躺下,没心思做工,那麽多时间,任我调排,实是很松动的,但时间越多,越是不想做正经事,以为总来得及做,可是一天结束,往往发觉什麽都没干。
  这种心情过来人都明白。
  孩子们并没有再来,我打一个阿欠,觉得又可以上床,越睡越渴睡,脑子氧气不足,人越来越糊涂。
  我的睡房位置正对舒家的书房,往往睡到日上三竽,还在床上看小说吃水果。
  我正在看着脂批石头记,才打开第一页,忽然之间,玻璃窗破裂,一只球飞进来,玻璃落得一地都是。
  我被那声「哗啦」震得呆住了,随即尖叫起来,自床上跳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
  萍姐冲进来,「怎么一回事?嘎?哟?天呀,怎麽搞的?是哪班顽皮鬼?」
  我叹口气,「报应来得倒快。」
  我披上晨褛,下得楼来,打开门,呆住。
  门外站著舒某,他一脸尴尬,手中拿看一只球拍。
  「你!!」我如看到条恐龙般吃惊,「是你!」
  他懦懦说:「对不起。」
  他身後人头涌涌,正是张家那四个孩子,看样子他们不但上诉成功,还把舒某人自古堡释放出来。
  我扑上去,「我要你们的命!」我嚷:「我不放过你们。」
  孩子与我一起滚在地上,大家咕咕笑成一团。
  我看到舒某也笑了。
  他并没有放弃春天。
  我站起来,「我要你替我换玻璃,限一天完工,说不定下午有雨,赶快去找工匠,快,快?」
  舒某说:「是。」
  我叉起腰,笑了。
  青梅记
  文烈与我,自小在一起长大,像兄妹一样,不过咱们双方父母不这么想,他们两对长辈把我们视作指腹为婚的一对壁人,对我们寄以无限希望。
  我们一想念小中大学,年纪越长,越是觉得双方性格很有距离,我们很谈得来,时常见面,常常约会,但却不是他们想像中那样,有一日会成得结成夫妇。
  我与文烈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亲情及友情。
  我知道父母对我们的婚事很认真,但多少认为他们带着说笑的态度:什么年头了,儿女的婚事自然有儿女作主,那里还有听命于人这种事。
  但文烈说:「他们是认真的,他们四个人要好得像兄弟姐妹一样,在一起做生意打麻雀已经有廿多年.不希望有外人来干扰这种平静的生活。」
  「有这种事! 」我笑,「什麽叫外人?结成亲家,就不是外人。」
  我知道文烈同戚家明走,文烈也知道我在追求张敏敏。
  但是我们还没有知会双方父母。
  大人老是怪孩子无论什麽都不告诉他们,这先要大人检讨一下他们自己的态度。
  无论孩子们告诉他们什麽,他们老是大惊小怪,反应过度强烈,引致不必要的纠纷。
  所以无论什麽,我们都瞒得一时是一时。
  我对自己有信心,知道自己不会行差踏错,我与敏敏不但谈得拢,兴趣相近,连相貌都
  相似。
  他们都说这是夫妻相,这倒并不是迷信,但凡一个人,活了几十年,天天照镜子,对自
  正的相貌熟得不能再熟,一旦看到与自己长有三分相似的人,容易产生亲切感,这就是为什
  麽男女都挑与他们相似的人做对象。
  文烈的鹅蛋睑虽然漂亮,但始终没有敏敏的方型面孔来得亲切。
  我们这两对有时也约在一起出去。我嘴巴里也一直文烈长文烈短的,妈妈一直以为我同
  文烈一起,敏敏虽然来过我们家,同我态度亲热,她也不以为意。而人就是这样,往往只愿
  意相信他们喜欢相信的事物,不用心,亦不用脑,成见代替了一切 。
  文烈同我说:[一直这样误会下去,没有什麽益处,不如向大人解释清楚。」
  我说:「没问题,约好了说个清楚,也是正经。」
  「不知道他们的反应如何。」
  「那一定是一阵不高兴,後来发觉事情并不是太坏,就回心转意。」
  「我希望不会有更厉害的後果。」。
  「不会的,老人家身经百战,什么没见过?」我安慰文烈,「等敏敏自美国回来时才说
  吧,有人对质比较妥当,他们见到有代替的人选,心头就没那麽慌。」
  文烈叹口气,「从没见过这麽热衷替儿女拉拢天窗的父母,你知道吗?我有个同学,家
  里六兄弟姐妹、父母都不准他们交异性朋友,巴不得他们童男童女到老,好控制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