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的调调终身不变,我甚觉宽慰,生活不是没压力,但她没有屈服。
  “要把父母也带走。”
  “他们不会习惯。”
  “那我怎麽走得动?”
  “不是没有你不行的。”
  “小妹!”
  “真是人性枷锁。”
  “无论如何,父母需要照顾。”
  她学我的口气,“无论如何,功课要做到一等一。无论如何,风度与涵养都要比人高。拿了薪水,告一天假都是犯罪。在家是孝女,将来给了婚,又要做廿四孝老婆,这一生为搏几句浮面的颂赞,就消耗完了。”
  颂赞?我从来没听过。
  “跟随我吧。”妹妹说。
  这真是个至大的引诱。
  “至少让我供你到外头去念两年书。”
  我心动。
  “我欠你这个情,真的,姐,要是你愿意,放下担子让我接班。”
  “两年後还不是要回来。”
  “小姐,”她笑,“松两天也是好的,长命功夫长命做。”
  “两年后又要从头开始,更加辛苦。”
  “你看你,谁担保两年後的事?姐姐,别神经好不好?]
  “你那麽神化,我一走,你接着也走,这里这摊子谁顾?”
  “红尘深陷。”
  “多谢你的好意。”我笑。
  “不去?”
  “不去,走不动,不舍得。”
  “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得了急病,不得不去,又怎麽办?”小妹椰检我。
  “那我没话说,但我不能早作准备,放下一切。”
  小妹大笑,我亦大笑。
  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竟为同胞,我们忍不住称奇,最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以後这一年,她坐最豪华的车子,吃最名贵的食物,穿最美丽的衣服,被最吃香的王老五追求,是城里最艳丽的女人之一。
  而我,我还是日日去做一份谦卑的工作,准时上班,准时下班,随着年龄,人变得更世故圆滑,心里藏著更多的感慨,表情却越来越愉快。无奈,这是自己选择的路。
  至大的乐趣是在电视中看到小妹出镜头,她在开口说话之前爱惯性地皱一皱眉毛,我爱煞她这个小表情,同事中有人说我们姐妹俩长得像,是的,像,又不是,不像,相貌像,性格不像。
  两个人的环境不同,我总欠缺一份神采,从来没有踌躇志满过,渐渐有一层疲乏的灰色罩住险容,一看便知是个平凡不过的女子。
  父母开始担心我,语气完全改变了,“小妹她有的是办法。倒是你,也该为自己着想了,什麽时候嫁人呢。”
  不晓得我就是懂得为自己打算,才暂不成家,但无论我有多乖多好,父母厌倦我的存在,盼望我嫁出去,免得如件家私般搁看生尘,被亲友不耻下问时,苦无交待。
  妹妹回来整整十二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
  她有事找我,我去应约。坐在餐厅几乎每个人都转头钉牢她
  “有什麽话快说吧,”我笑看恳求她。“众人的目光几乎要把我吞吃。”
  “姐姐,我要走了。”
  “走,走到什么地方去?”我呆住,“在这里干得好好的,有声有色,干么要走,你要乘胜追击呀。”
  小妹啼笑皆非,“老姐,照你这麽说,我岂非一辈子脱不了身?”
  “人家求之不得呢。”
  “不不不,太痛苦,太委屈了,见好要收,我赚够了。”
  “真的够了?”很少有人肯说个够字。
  “真的,嘴脸看够,气力用够,不能再忍受了。”她笑,“你放心,我会省吃省用,渡过晚年。再邀请你一次,要不要跟我走?”
  我钦佩得五体投地,抓着她的手不放。
  “你去吧,我同你看着这个家。”
  “委屈你了。”
  “没有的事,我也只会看档口而已,没有翅膀,如何高飞?要怪也只怪自己罢了。”
  她笑,又拍我的手臂。
  留不住她,生下是个风中孩儿,只能祝福她,同时守在地下,仰头看她在空中飘逸的姿采。
  我把脸埋在她手中,说不出话来。不舍得她,又不得不让她去。飞,飞,小妹,飞上去,带着我的理想感性一齐飞。
  金环蚀
  都不知该怎么样说这个故事。
  故事关于一个女子,与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每当在最绝望的时候,她往往会出现。
  她秀丽的容貌,丰富而温柔的表情,都鼓励我,给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丝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与我一起成长。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只有七岁。
  那一夜,母亲哭著回来,同我说,外婆已经去世。
  七岁的我已经很明白生离死别这回事,父亲已在早两年离家出走,影踪全无,现在又输到外婆告别。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带大,母亲一直在外工作,养活一个家。
  没有外婆的日子怎么过?我放声大哭起来。
  外婆得病才三五个月,先是鼻孔流血,后来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医生断定是不治之症,母亲忧心忡忡,同我说,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没想到去得那么快。
  我问母亲:“什么是死亡?”
  母亲说,死亡是生命消逝,肉体腐败,埋葬后永不回头,再不能见面。
  是以我哭。
  因为舍不得。
  我们太不舍得红尘,留恋一切杂物垃圾,更何况是至爱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园一角,找到外婆常与我休憩的长凳,筋疲力尽,抽噎。
  多年来只有外婆陪我。
  母亲说,如果不是外婆的缘故,她早就抱着我跳了楼。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湿她为我织的羊毛外套。
  牛脾气倔强的我哭得声嘶力竭。
  正当此际,我发觉附近有人。
  我抬起头,看到一团淡绿色的雾,对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样的颜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女孩子穿着件透明的雨衣,两手插在袋里,看牢我微笑。
  当时虽然只有七岁,也知道俊丑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纪也大几岁,怕有十二三岁,已有少女之姿。
  双眼明亮有神,肤色如蜜,她正打量着我呢,一边嘴揶揄,另一边嘴角同情,象是在问:小朋友,为什么哭?打输了弹子?
  我彷佛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明明没有开口。
  我说:“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开,有一颗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摇头。
  哭宝宝。我听见有人说。
  是她吗?她仍没有张口。
  我觉得奇怪透顶,伤心顿时去掉两三分。
  她把手向我递来。
  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过糖,撕开七彩的糖纸,放入嘴里。
  顿时觉得一阵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间,我的愁苦像渐渐散开。
  小小的声音说:年纪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爱的外婆,也终于要离你而去,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泪回家去做个好孩子。
  声音软而轻,抚理著我的悲伤。
  我垂下头,不出声。
  等再抬起头来,她已经消失。
  我自长凳跳下来四处找她,她不可能走那么快。
  但小公园一眼放尽,并无她的影踪。
  我奔出马路,在泥泞中摔一跤,仍然没看见她。
  静下来想一想,抹抹眼泪,回家去。
  自那一刹那开始,我像是开了窍,什么都明白了。
  到家,看见母亲在呜咽,我紧紧拥抱她。
  母子相依为命。
  我立即学会自己穿衣漱洗,乘车上学。
  时间飞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气更牛,体格更壮,性情也有点孤僻。
  家里环境已略略转好,母亲终于凭双手闯出天下来,受公司重视。
  甚至已替我筹下大学学费。
  已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了,家里的壮丁。
  但一直没有忘记穿绿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时也接触到异性,女同学中找不出像她那样标致的女孩,差得太远了,使我承认难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龄的女孩成熟温馨。
  而她所赐的一颗糖,虽然早已在嘴里融化,香味彷佛长存在齿颊间。
  每当不开心的时候,脑海里只要想一想她,便会有宁静的感觉。
  那年秋天,母亲告诉我,她要结婚。
  我十分震惊,那位男士我见过三两次,不喜欢,我不怕他霸占我的母亲,而是直接有种感觉他不会善待她。我整个人马上消沉下来,他也不喜欢我,坚持母亲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说,谁也不晓得她有那么大的儿子,影响形象,一默好处也没有。
  母亲听从了他。
  我知道爱屋及乌是很困难的,但他不应离间我们母子的感情。
  我决定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愤恨填满我的心,独自跑到山顶近水塘处坐著,很想痛哭一场,但是整个人都烧乾了,流不出眼泪。
  已有很多晚没睡好,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从没有得到过爱护关心,是孤儿中的孤儿,无论什么苦难,都没有人劝慰开解帮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过,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亲如妈妈,也不过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