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说到四年前,邝美云到我们公司开会的事来。
  那是一个初夏阴天的下雨早上,我一踏进白鬼的房间,便见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坐在那里。
  顿时眼前一亮,加以注目礼。
  只见她身边放著把湿伞,咖啡色高跟鞋尽湿。
  我马上想,可惜可惜,长得这么漂亮,还得一早冒雨来办公室。
  现在不用了。
  前些日子看照片,只见她身披黑嘉玛貂皮,又一个传奇。
  她的四年不同我们的四年。
  “漂亮的女孩子压都压不住。”
  大家感叹一番,也就散开。
  最令我惊异的,还是家中女佣的进度,简直神乎其技,她做得那么妥当,那么全力,我不相信她只值廿五元一个钟头。
  怕她玩花样,自动加到三十五元,这样可以无后顾之忧了吧。
  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她,她在公众假期例牌告假,周末绝不出现。
  自她出现之后,我生活更似个男人。
  有时六时天未亮就起来,赶到公司去看电讯机中纽约金市上落情况。
  晚上八点多下班更是稀松平常。
  到这种地步,我想我已有资格接受各大报章妇女版访问,坐在一张写字台前,谈事业成就了。
  内心非常空虚,染上烟癖,回到家中,捧着烟灰缸便可做人,胃口日差,嘴唇已失去当年的鲜红色,不擦口红,像生病一样。
  我所需要的是,是一个长至一年的假期。
  一定要领风气之先,带头告假。
  想了又想,拖了又拖,终于在一个早上,心平气和的跑到老板那里,提出要求。
  他翻日历,“五月七日至十四日,准你放一个星期吧。”
  好像与虎谋皮,“现在才一月。”
  “时间不知过得多快。”
  “我想放一年假。”
  “一个月?小姐,假如我可以一个月用不著你,我就可以一辈子用不看你。”
  “是一年。”很冷静。
  他怔住。没料到殖民地上有那么大胆的女人。
  “敝公司没有一年假期,亦不再有停薪留职这回事。”
  “可否从我开始?”
  “不行。”他心想你又不是二郎神君有三只眼睛。
  “那怎么办呢。”
  “我们令你疲倦?”他顾左右而言他,“休什么息,四月份加薪百份之十五。”
  不行了,谁不知道钱好,可是拿命来换,还是划不来。
  “那么我辞职吧,”我说得十分滑溜。
  他一怔,随即说:“好”。
  我站起来,“立刻去做辞职信。”
  头也不回的出去。
  正好替我下决定,他若是婆婆妈妈的挽留起来,反而令人头痛。
  瞧,七年就这麽泡了汤。
  数千个日子,几万个小时,披星戴月,发了薪水,也就仁尽义至。
  要不要命,花这七年来带大一个孩子,他都上小学了。
  可是小家庭主妇亦会反问:是,孩子七岁,又怎么样?
  我莞尔。
  同事说这是事业燃烧。
  烧烬灰,风一吹,什么都没有剩下。
  “应该放长来做,”她说:“摊慢来干,一生那么长,最忌一刹时达到高潮,你想想,以后还怎麽办?”
  我扯淡,“但是我从来没谈过恋爱,或许我可以到欧洲,专程花三年来谈恋爱。”
  “恋爱也是燃烧,切忌切忌。”
  做一辈子温吞水?
  休息在家,睡到九点才起床,已是了不起的奢侈,听见门锁转动,啊,是我那难能可贵的帮手来开工,这些日子来,她是唯一的安慰。
  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
  “老妈,”我惊呼。
  身后跟着家里的老佣人阿五。
  真正气馁,原来是她们,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
  母亲表情尴尬,“你怎么在家?”
  “这是我的家,不在家到什么地方,你们来干么?”
  “来看你呀。”
  “我不在你来看什么?”
  “来替你打点。”母亲没好气坐下来。
  “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来?,”
  “不天天来行吗,”她问:“你穿什么吃什么?”
  我十分懊恼,“真不该把锁匙给你。”
  “你要同我争战到几时?”母亲叹口气,“在写字楼与人斗成习惯,下了班还神经兮兮。”
  我不响。
  “我不是你的敌人,老天,我是你母亲。”她指挥,“阿五,为她做一锅五香牛肉。”
  我倔强,“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
  母亲不回答我。
  “我不想人说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辛劳的母亲。”
  她白我一眼,不与我一般见识。
  “你把我的钟点开除了是不是?”
  “又凶起来了,我不是你的下属。”
  “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我抗议,“你由得我自己挣扎好不好?”
  “阿五,我们走。”
  “妈妈,你总是不明白”我顿足。
  “是的,”她站在门口,“我们总是不明白,母亲的责任便是要了解子女,和承认失败。”
  她声音中多少有些悲哀,我不语。
  “上次你同我吃茶是几时?”
  “我有工作,”我说:“忙。”
  “社会需要你多于我,”老妈不忘幽默,“再见。”
  “慢著,”我说:“等我十分钟,我们吃茶去。”
  母亲笑了。
  我套上毛衣,随便穿条牛仔裤,心里说:阁下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现在可以出去看太阳。
  老妈说得对,学校出来之后,根本没有机会与她在阳光底下喝杯茶。
  周末即使不用工作,也只能在家喘息,预备星期一再从头开始,大多数时候,不回家也因不想老人看到我们憔悴的模样。
  今日没有强颜欢笑,默默跟著母亲,走进她的世界。
  没想到这种时候,茶座也会挤满了人,还有许多著名的面孔,这些人都逍遥法外,不受朝九晚五所拘。
  许久许久没有这样悠闲。
  叼一枝烟,神色冷漠,作占土甸状。
  母亲不理我,她有她的朋友,上了年纪的太太最开心,不论好歹,一茶在手,人生已过了大半,名正言顺可以不事生产,垮垮的做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她们说起丈夫的女朋友,都是心平气和的,评头品足,像是说起某个演唱会。
  她们当中有人看到我,便问:“小姐毕业回来了吗,要找事做了吧。”
  心中不禁一丝胡涂,真好似刚毕业回来,到处找事做,虽不受经济压力,也想证实自己。
  忍不住叹口气,在伯母眼中,比她们小的都是年轻人。
  不必空欢喜了。
  “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我摇头。
  “啊,那么有空到舍下来坐,我家有两个孩子刚回来。”
  刚回来,起码比我小五岁。
  伯母又补下文:“都在外国做好几年事了,找不到好对象,回来散散心。”
  所以要嫁人,还是嫁得去的。
  我只微笑。
  “星期六好不好?下午三时,到我们家来玩。”
  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
  按步就班,经过介绍认识,进一步约会,各有需要,订下婚约……大部份人都这样做,但并不表示这是正确的做法。不是这样的。
  我没说什么。
  燃烧燃烧,心中嚷:做一日狮子胜过做百年绵羊。
  茶聚完毕母亲送我回家。
  她教训我,“休养一年再找工作好了,不用急。还有,一点感情生活都没有是不行的。阿五明日照样来帮你打杂煮饭。”
  “不用不用,我的生活自己有数,你放心,我会找得到好女佣。”
  “好的女佣有什麽用?”母亲忍无可忍,“要不找个好的男人,你们这些新女性,本末倒置。”
  骂得我们狗血淋头。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她不明白,自小到大,没有人明白,有时闷到要学泰山般,用手槌胸,大喊大叫。
  太寂寞了。有些女友以为结婚可以解除寂寞,结果更加水深火热,对方也那么盼望,等着她去解救,最后还是分手,靠一杯威士忌渡过长夜。
  跟看母亲回家,家还是老样子,六十年代换过家具之后没有重新装修,隔廿年看来,反而有种复古的可喜意味,时下很多年轻人爱煞这种“古董”,到处搜罗,我家却到处都是宝贝。
  沙发还是有脚的,台灯流线型,报纸惯性地放在玻璃茶几下一格。
  下午的阳光静寂地照入客厅,彷佛看到自己,十七八年纪,一边做功课,一边听点唱节目,俞峥是我的偶像。
  当中那十年彷佛没有过,除了青春,青春确是过去了。
  所以人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忙,忙得似无头苍蝇,像以前那样,不知道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理想,还是为着不令别人失望,如艾嘉所说,忙得没有时间大哭一场。
  现在有时间了。
  母亲把麻将牌哗啦倒出来,她的搭子快要到了。
  阿五把茶水备好。
  啊,这里是神仙洞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水恒的麻将牌,永远的下午,阳光从来没有变化,女主人也就是这个样子。
  我躺在长沙发上看画报。
  忽然之间眼泪自眼角涌出,过去七年受的种种委屈苦处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鸽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
  用一本杂志盖著面孔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