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病人都变为朋友,那还怎么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亲,老见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骂医生冷血:“你们!你们要病人烂到见骨才会动容。”
  她错了。
  烂到见骨亦不动容。
  因为没有感情的缘故。
  我们都已经练出来了。
  但这种坚忍被少女的温柔软化,真怕多年的道行丧于一旦。
  不过已经来不及,走错一步,只好随著走下去。
  难道在这一刻,还能拒她于千里之外不成。
  她把一个女孩子的梦想都告诉我。
  “我不想很有钱,只想有个体贴的丈夫,住在向海的公寓里,做一点有关艺术的工作。”
  “我不大喜欢孩子,人们多数养了孩子,又为了种种苦衷而不加善待。二人世界最理想。”
  “平时可以过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兴致可以出国旅行,过时过节过生日相互庆祝,我有他,他有我,相依为命,不需要其他朋友。”
  “因为没有孩子,很早便可退休,略有节蓄,周游列国,在伦敦住半年,腻了过巴黎,再搬到纽约……等真的老了,五十多岁,才选一个固定的地方,过隐居日子……”
  “人们再也找不到我们,我偷偷的先死,然后丈夫随我而去,完成一生,悠闲舒适快活的一生,没有太大的上落,不喧哗不张扬,沉默高贵优雅的一生。”
  她看她父母的大上大落,领悟到平凡是福。
  我微笑,但那样的生活,也决非一般普通人可以做到,第一,要有神仙出尘的本质,懂得收手。第二,要真正本事,能在十多廿年间做出眉目来,赚得下半生的节蓄。
  不过她是小女孩,她不知道。
  “每天我们什么都不做,就是玩。可以睡到很晚才起来,吃点东西,看场电影、阅读、听音乐……”
  我忍不住问:“生活开销怎么来?”
  “真扫兴,理想生活是不用开销的。”
  “是吗,”我取笑她,“对了,吃西北风。”
  她朝我扮鬼睑,然后说:“妈妈一直同父亲吵,因为生活费用不够,他老扣著钱,怕她有了钱会活跃起来,我老听妈妈说钱钱钱,烦得头痛,别再跟我说钱。”
  她的医药费由父亲支付,至今已是天文数字。
  这个小女孩,不幸中有大幸,幸运中有不幸。
  只要她的病能好起来,即便变平胸女,也是大幸。
  但是没有,红苹果似的睑,逐渐灰败,坏细胞一直伸延出去,无穷无尽,把她整个人切掉也于事无补。过程迅速,统共才四个多月。
  她没有再离开医院。
  乔女士不再烦躁,来了只默默垂泪。
  最后他们决定把她送往美国治疗。
  朋友说:“其实只是尽人事,是不是?”
  我不响。
  “听说英国准用吗啡,不能救命,但能镇痛!至少能使病人最后一段日子过得比较有尊严。”
  我什么也不说。
  我去道别。
  小珊握住我的手,“或许他们会发明一些新的医药。”
  我把她拥在怀里,她比我们所有人都年轻,所以她还怀著希望。
  她笑一笑,“又来陈腔滥调,你应该可以想到一些别致的对白。”
  我苦笑,疲倦,伤心,脑袋打结。
  “再见,医生。”
  那夜,再回到牛与熊去,与朋友痛欲。
  “她还有多久?”
  “两个月,三个月。”
  “她不会见到爱了。”
  “是,时间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什么都需要时间来办。”
  “但你是爱她的。”
  “我们都明白,不是这一种爱。”
  我们叹息。
  那夜饮至要人抬回去,师傅会教训我,我知道,但他不会明白,这女孩捕捉了我的灵魂,我实可以爱她,但已经没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