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幸运。
  人家不会这么想,人家觉得我神经,前度难友抛弃我,我还不介意,一点血性也没有。
  但我不是激烈的人,曾经有生意长来往的同行再电话上骂我,我可以唯唯诺诺四十五分钟之久,身旁的同事都替我不值,根本我可以摔掉电话不理,但我仍然在那里承认过错,我就是那么没血性。
  我并不觉得委屈,生气的是对方,不是我,不管他为什么生气,我如果能过令他平静下来,一定是好事。看,多成熟多可爱的态度,结果自己胃气痛。
  过几日,丈夫回来了。
  风尘朴朴,一脸劳累,看到他还是好的,我连忙服待他,放了一缸颇为烫热的水,又撒了浴盐。
  他累得话多不想说,吻我一下,跳进浴缸,几乎没在水中睡着,是我叫他起来,他浸得连手指皮都皱了,擦干身子,换上运动衣,也不说什么,立刻倒头大睡。
  这一觉起码十个小时。
  我为他掩上了门。
  他带回来的衣箱需要清理,我把它们打开来,全部都是脏衣服。
  因为他成日出门,渐渐买了好几打衬衫与内衣裤,于是我把脏的取出,交女佣洗烫,把干净的放进去,又检查他牙膏香皂可有短少,还有剃须水这些。袜子放在一只布袋中,方便他找,还有新出的书籍,共他在旅馆消遣。
  他在旅途喜欢怎么样的消遣,我也不甚了了,我莞尔。
  这次回来,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又要出去,还是把一切准备妥当的好。
  女儿很不高兴,她埋怨父亲每次回来便倒头大睡。
  小孩子不懂得累的可怕。人一疲倦,意旨力完全崩溃,什么都不想,门口有钞票都不要去拾,只想睡。
  人真是无用。
  我知道疲倦的滋味,有一次熬完夜,我痛哭失声,哭完之后喝一杯水,睡倒傍晚,起来再喝一杯水,然后再继续睡。
  女儿寂寞的进房来数次偷窥我醒了没有,好同我说几句,我知道她在我身边,也觉得歉意,但无论如何睁不开眼睛,说不出话,连转身的力气都没有。
  女儿是寂寞的小孩。
  现在的小孩都寂寞,父母实在太忙,不是为钱,而是赚钱不容易,老板一声令下,万里关山也要赶了去,为生活,不做固然不行,不做全套异不行。
  今女儿巡来巡去,想与父亲说话,但她父亲没得空。
  我拉住她,同她讲故事。
  她们现在可不要听玻璃鞋,快乐王子,人鱼公主这种故事,女儿认为无聊,坏的人太坏,好的人太好,她不相信,她爱听的故事是卫斯理的科幻故事。
  又听又怕,特别爱比较简单些的,于太空人结触这些。即使在很不开心的时候,只要我肯读故事给她听,她就高兴起来。
  一杯热牛奶,一碟饼干,一小时的故事,我们母女俩的感情便加深又加深。
  她认识的中文字比较少,还不足以自己读这些故事,但她会努力。
  我叫她坐在我旁边,把《蓝血人》第一章读给她听。
  听完后她有点累,我便叫她去睡。
  丈夫仍然没有醒,但也得准备食物。我都不知道他要吃什么才好。煮了粥,他嫌水汪汪。做小菜,他嫌干。一个人精神不足,脾气便不好。
  我伤透脑筋。
  不过看见他还是好的。
  我在听音乐的时候,他醒了。
  只问要一碗汤。
  幸亏有下火的猪肉萝卜汤,盛一碗给他。
  好在也有饭菜,连忙待候他。这个时候佣人已经睡下,我只得自己动手。
  女人不好做,我没说错吧。
  饭后他抽一只烟,说声谢谢。烦恼的事仿佛很多,他像是不愿多说,我也不去问他。
  我们所做的行业不同,我帮不了他,唯一可做的是精神支持他。
  他问有无水果。
  我立即捧出果盘,他选了只桃子。
  随即叫我到房去把公事包取出了,我交给他,他便拿出一只礼盒,打开来,是一条养珠链条。
  我很诧异,上次他已买过同样的给我,怎么搅的,工作太紧张,忘记了?一时也不知怎么说,先戴上再说。
  然后他说累,又上床。
  只剩我一个人,仍然把唱片放来听。
  丈夫是自己拣的,一切经过刻意安排,故意避开热恋,加入理智的成分,互相尊重,爱护,照顾,是一种非常理想的关系,明澄愉快。
  但每听到缠绵的爱情故事,一些人如何为了虚无飘渺的感情大牺牲大悲痛,我便怅惘,恍然若失,并且有那么一丝羡慕。
  我微笑,有时丈夫的鼻鼾也是很大的安慰。
  我早起,他比我更早起,桌子上放着支票,是这个月的家用,他要回公司报到。
  我也要回公司,女儿则已上学。
  今日黄昏回来,总可以一家欢聚了吧。
  谁知在写字楼接他的电话,叫我去做头发,他们那边的老板要请客。
  我很犹疑。女儿又见不到他,再下去父女见面便如末路人。将来长大成为名人,记者问她幼年最需要什么,她会说:我父亲的爱。
  太糟糕了。
  我不跟去更不行,他会报怨,人家会笑话他妻子是个隐形女。
  我左右为难,在任何危急的情况下,包括战争,儿童总是牺牲品。
  于是女儿被排出局。
  我与她通一个长电话,所谓长,也不过十五分钟,我尽量安慰她,并答应她早些回家,还有,复活节一定与她在一起。
  女儿很懂事,有时环境会逼得一个人成长。
  她的声音有点冷,也不允许她不答应,于是就这样成为一个早熟的孩子。
  我早些下班去做头发,赶回家洗浴,换衣服如同打冲锋,接着化装,一层一层油漆般扫上面孔。两夫妻各忙各的,也不讲话,接着开抽屉找饰物,他找呔针,乱成一片。
  女儿坐在旁注意我们,也不说话。
  我穿戴整齐,去找鞋子,一只脚踏在裙角,拌住,立刻跌一跤,丈夫一手没把我捞住,我结结棍棍跌在地上。
  跌倒自然马上爬起,但暗自觉得脚踝已经扭伤,因为赶时间,也不便说什么。丈夫还埋怨我手足不灵。
  我觉得非常感慨,脾气真是太好了,什么样的暗亏都肯吃。
  我抓起披肩跟丈夫敢出去。
  站在酒会中,脚越来越痛,我笑得身不由主,巴不得回家把脚浸在热水中。
  那夜直如受难一般,散会在车子提起裙子一看脚,连他都失声,哎呀,肿成这样!又青又紫,害得我一夜没睡好,跑到女儿房去坐着,咱们三口子越来越妙,各有睡觉的时间,闲时只能看别人睡相,要说话得留字条。
  这是什么样的关系嘛,唉。
  第二天还是去看了医生,因为穿得比较好,同时又楚楚可怜,很希望再能再路上碰见旧情人。
  但没有。
  碰见旧情人时,我永远蓬头垢面,旧情人永远光鲜英俊。
  丈夫又要出门了。他很怨,很不愿意动身,也同公司交涉过,无奈老板硬是不肯收回成命,只肯加薪水。
  在大门口女儿与他紧紧拥抱,又提到关于弟弟的事。
  弟弟。她认为只有的弟弟可靠的,因不会走路,不会离开她。
  看见女儿就像看见自己的影子。
  我已经有两年没出门旅行,为也是为着陪她。
  下午与她去吃饭,看到临座的小宝宝,她又去研究人家。
  以前听见女人说,多生一个,为了陪大的,甚觉荒谬,现在觉得是对的。
  我一只渴望有个姐姐,当然没有实现的可能,于是又希望有妹妹,后来看到姐妹不和至大打出手,才停止那不实际的想法。
  晚上尽可能推却所有的应酬,夜是罪恶的,一出去便不想回来,所以不去。
  又怕人引诱我:丈夫去那么久,不想、不怨、不气?
  所以太阳一下山,我便匆匆忙忙赶回家。
  女儿在等我,科幻小说也在等我。
  丈夫与这间公司的合同尚有一年,他说合同一满起码要休息六个月,否则真会垮下来。曾经有一个男人,不停的打电话来,叫我出去。
  我拒绝一次又一次,到后来已成习惯,倒不觉困难,人家当然也不再来缠牢我,干麽,又不是天自第一号,于是便静下来。
  或者有别人好过我丈夫,但我们是有感情的,经过风和浪,尽在不言中。
  还有女儿。
  有时在灯下,我也觉得自己像小说家笔下的寂寞闺中少妇,永恒地在等丈夫回来。在极小的时候,我看过一套电影,叫做<没有月亮的晚上>,男主角是永不回家陪妻子的年轻大律师,他的妻子耐不住寂寞,与一个拆白党发生关系,结果被坏人抓住证据勒索,她开枪插杀死拆白党。
  到这时候,她丈夫反而为她辩护,替她洗脱罪名,女方以为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谁知道丈夫故态复萌,仍然夜夜笙歌,不肯回家,女主角觉得真正的绝望,用同一把枪,朝胸膛自杀。
  这个主题给我的振荡感强烈莫名,难以形容,在极小的心灵中留下烙痕,至今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