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词穷,把我在学校附近放下。
  王立和在校门口等我。
  他走过来,看着绝尘而去的小汽车。“你姐姐?”
  “嗯。”我挽着立和的手臂。
  “上次同她介绍朋友,她一直说着三藩市风光,把人都说闷了。”立和微笑。
  “不准批评我姐姐。”我抗议。
  “对不起。”立和即刻道歉。
  姐姐真老土,留学三年,把那经历说了又说,说了又说,都不怕人冢耳朵生老茧。
  “我有种感觉,她看我不起。”立和说。
  “没有的事,”我说:“她是那个怪脾气。”
  “她对普通人没有兴趣,要律师建筑师医师才够标准。”
  “立和──”
  他笑了。
  十个有九个半女人都希望认识有专业的男人,只有姐姐做得这么明显,她自己吃亏。
  忘记她。
  放学与立和去打球,玩得筋疲力尽才回家。
  看到姐姐板着面孔坐在露台上。
  “什么事?”我悄悄问母亲。
  “本来约了人,不知恁地,衣服熨好了,人家又推了她,所以发闷。”
  “是谁?”
  母亲低声说:“是一个牙医。”
  我摇摇头。过了二十岁,再叫我赴零星的约会,我可吃不消。外头的男人多坏,不坏的话,到了年纪,怎么还不成家立室?
  我说:“我肚子饿。”
  “去淋浴再说。”
  我在浴廉内淋浴,母亲站在廉外与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
  “王立和人不错,”妈妈说:“将来会有出息。”
  我笑说:“谁要他有出息?我情愿他花多些时间在我身上。钱够用便算了,我也不是懂得吃喝玩乐的人。”
  “能这样知足便好。”母亲也笑。“她呀──”母亲欲语还休。
  我里好毛巾,自浴缸跳出来,“姻缘这件事很难说,时间到了就立刻成事,不必替她担心。”
  “但是她越来越虚荣,有些不切实际──”
  “嘘,妈妈,当心她听见。”
  妈妈啼笑皆非,“其实我也说好好跟她说一说。”
  “不要,妈妈,逼得她搬出去,你也不放心。”
  “如此说来,母女之间,什么老实话都不能说?”
  “要顾住她的自尊心。”我哄母亲。
  那日直到深夜,姐姐才自露台回来。
  为谁风露立中宵?
  都是些不值得的人。
  一些聪明的女人往往比一些笨女人更傻。
  她房中还挂着那件缎子的晚装。即使是本港货也得数千元,干么,贴了衣服鞋袜陪舞伴去穿插装饰别人的宴会。我没有那种兴趣。有多少人在那种地方钓得到金龟婿?从来没听过。
  我蒙着头睡了。
  过一日,姐姐的脾气更坏,索性把自己锁在房中不出来。
  我问母亲,“还是为那个牙医?”
  “不是,今日老板宣布升级加薪,独她无份。”
  人家加班,她逛公司。人家伺候老板面色,她挂住约会,不开除已经很好。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她怨得了谁。
  “一怒之下,她辞了职。”
  我说:“三五七千元的工作到处都有,不必替她担心。转变环境,对她有益。”
  “我是没有替她担心,这么大的人,心思尚不定,谁也帮不了她。”
  姐姐这次很久都没有再出去找工作,她问妈妈借了钱,跑到欧洲去散心。
  家里彷佛轻松起来,立和有空便上来坐,与父母谈到将来的计划。
  我与立和都是实事求是的人,父母亲对我们的意见深表赞同。
  母亲慨叹的说:“要是你姐姐也有这么一个对象,我就放心了。”
  我笑说:“其实两个大学生,那愁生活,只要够用,便应满足,我与立和都懒,出人头地需要太大的精力与牺牲,我们认为不值得。哈哈哈。”
  妈妈说:“这样我也替你们高兴。”
  我与立和已开始找工作做。
  我与他都颇懂得精打细算,商量很久,决定由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他则做比较自由有发展的。
  难怪姐姐要说我没少女味道。
  她曾经说:“人家年轻女孩子总是活泼的、浪漫的,咱们小妹可像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一点也不可爱,丁是丁,卯是卯的。”
  她说得对。
  姐姐跟我刚相反,也许是她的不切实际影响了我,使我努力脚踏实地,使我二十出头的人便结结实实,对世事不带一点幻想。
  或许我没有一般少女应有、做梦似的眼睛,但是我也没有叫父母为我担心。
  我从来没有跟小阿飞去跳舞至天亮,从来没有做白日梦,从来没认为世界美好得似玫瑰园。这是我的优点。
  我也从来没有呱呱叫,组织郊游团,更不会约同学在一起弹吉他唱民歌,我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
  当然,如果我可以与姐姐中和一下,那是最理想的了。
  立和拧一拧我面孔,说道:“你若变得天真不堪,我就不娶你了。”
  “可是我像算盘子。”
  “在这种重压的生活环境下,也很难轻松得起来,”他叹口气,“况且年轻时的放肆,年老时总要付出代价,很不值得。”
  我笑出来。他口气似小老头子。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两个人都老气横秋。
  远在十二三岁,当一般小女孩子储蓄是为了买洋娃娃的时候,我已听从母亲的意见,将过年的压岁钱定期存款。想起来真有点可怕。
  三个星期过得很快,姐姐自欧洲回来,疲倦不堪,形容相当憔悴,吓我一跳。
  我满以为她旅行回来会得容光焕发,谁知刚刚相反。
  她打一个阿欠,很无聊地倚在车子里。
  “风景好吗?”我问。
  她不答。
  花那么多钱去散心,回来心情更沉重,为了什么?
  “我们蜜月时也会去旅行。”我说。
  姐姐说:“团里就是充满了象你们这样的土蛋。”
  我笑了,“没有英俊的单身男士吗?”要在这种场合洋水相逢,继而约会,未免太难。
  她不出声。
  “也不必闷成这样呵。”我说。
  “你懂得甚么。”
  到了家,她也没有打开行李,就到浴室去淋浴。
  母亲问我说:“一天到晚板着块面孔,快成咱们家的老奶奶。”
  我轻轻推一推母亲。
  我也有种感觉,老姐彷佛把她的痛苦建筑在我们的身上。
  我等她沐浴完毕,躺在床上的时候,陪她闲聊,她渐渐舒服一黯。
  她说:“也有单身客,但太年轻了,都才十八廿二,无论什么,叽叽呱呱笑个半死,说话一团一团,谈不摆。”
  “没有谁会对旅行团成员怀有幻想。”
  她转个身,“时间过得太快,怎么一下子就老了?”
  “时间或许过得很快,但距离老,你还有十年八年。许多女人,四十出头,还头上缚一只蝴蝶结四出亮相,你怕什么?你少跟我担心。”
  “你要我学那些千年老妖精?”姐姐瞪我一眼。
  “廿六岁的人总不应担心老吧?”
  这一记安慰颇为生效。
  “有没有买些什么回来?”
  “没有,没多余的钱。”她伸个懒腰,“自己没节蓄,而母亲又不肯多借。”
  “你也要体谅她。”
  “小妹,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她忽然问。
  “谁又比你更有用?”我反问。
  她点点头,不晌。
  “大部份的女人不还都是读书结婚成家立室,养大几个孩子便过完一生,你想做超人?不但每一个人都有所作为的,我们大都是吃吃喝喝,游戏人间,以完此生。然而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何必强出头?一个人越懂得多越痛苦,你不发觉?挽只小菜篮子在街市逛的女人才幸福呢。”我说了一大篇。
  “你看你,”她反而笑出来,“经验老到。”
  “是真的,不读大学有什么损失?”我笑,“没有高薪工作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到了某一阶段,人们期待你有突破有进展。”姐姐说。
  “人们,我可不理人们说什么。人们看不起我,对我有什么影晌,人们把我捧上天去,对我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帮助,我自与立和在一起,自给自足,不知多开心。”
  “你这个人,”姐姐摇头:“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知足常乐的人。”
  “姐姐,假如我要自寻烦恼,我也可以鸡蛋里排骨头,一直埋怨到四十岁!立和不像是个会发财的人,他也不见得十分体贴,当然也不能说他英俊,但是配我不是刚刚好?”
  “你太谦虚了。”姐姐说。
  我耸耸肩,“人生在世!谁不把自己当天字第一号呢,可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你不信。”我说:“我看得很开。”
  “这么年轻就结婚,将来如何?可以维持一生一世吗?”
  “老姐,这世上有什么是生生世世的事?”我反问:“当然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谁会知道将来的事?”
  “小妹,你这个人的性格真是很奇怪的组合,在有些事上你精打细算,但在另外一些事上,你又很豁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笑了。
  “但你确有一手,不比我,应糊涂时斤斤计较,应精明时马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