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要饱了且介绍内地的亲戚来要。
  要得子女筋疲力尽。
  周琦辞掉了第一份工作,理由比较特别,一则因为薪水很刻薄,主管为着再老板面前表现能耐,故意把克扣下属,但最主要的原因,却是那老头一日忽然在电梯内试图摸的面颊。
  辞了工她接设计在家中做,一方面逐家工厂去推销图样。
  周琦对自己一直有信心,这一点火一直在她心中燃烧,再最不得意的时分,她也想过改行,但是一夜痛哭之后,又再坚持把路走下去。
  什么人对她好,什么人对她不好,已经一清二楚。
  出身这样普通的女子,要出人头地,真是谈何容易。
  周琦胜在踏实,从未想过要扬万立名。
  那夜,她做梦了,梦中有澈骨的寂寞,到处寻找旧时同学,渴望接触,渴望被爱,醒时才清晨六时,再也不能入睡。却又恋恋床第,不愿起来。
  终于在六点三刻起床打点新的一日。
  男朋友打电话来问:“睡得好不好?”
  好是一定好的,有药物可以控制,于是她答:“好,还算好。”
  “听你的声音,怪闷呢,我们趁复活节假期乘几日轮船到横滨如何?”
  周琦笑:“怎么走得开。”
  “你想走开,一定走得开。”
  “这是真的,”周琦改口,“我不想走开。”
  “太辛苦了。”
  周琦叹口气,“别人不知道,你是清楚的,我从零开始,做到今天,实在不易,哪里肯松懈,人家搭的是顺风车,我却徒步,要多累就有多累,此刻是收获期,我说什么都不放。”
  男友只是笑。
  周琦自嘲,“有点小家子气是不是?”
  “人各有志。”
  男友想起来,“下午看了医生,记得向我汇报。”
  周琦倒忘了,“我同秘书查一查看症的时间。”
  是下午三时正。
  她同医生诉苦:“胃部有硬物顶住似,老不下去,坐不是,站也不是,躺着也不舒服,莫是生了癌才好。”
  医生拿她没折,只是笑。
  检查完毕,医生有点困惑,半晌才说:“周小姐,我得荐你去看妇科。”
  周琦吓一跳,“什么事?”
  医生吩咐看护,“打电话给楼上梁医生,请他马上给周小姐素描检查。”
  周琦跳起来,“喂,到底是什么事,我是病人,我有权知道。”
  “周小姐,我怀疑你有孕。”
  周琦耳边嗡地一声。
  看护说:“周小姐,请跟我来。”
  “我改天才看。”
  “不,现在你就要上去。”
  周琦双脚如踩着浮云,直上梁医生诊所,素描时她在萤幕清清楚楚看到一颗细胞,直径约三分之一寸左右。
  梁医生说:“这便是胚胎。”
  周琦头部还在晕眩,但是嘴巴却已问医生:“他是男是女?”
  梁医生笑了,他已知她会保留胎儿,“现在还不知道,他才七个星期天。”
  周琦沉默,她要好好坐下来想清楚。
  “周小姐,从现在开始,戒掉烟酒,不准乱服成药,在下一个星期内你要验三次血,还有,尽量休息。”
  周琦说:“我要想清楚。”
  周琦到了约定的地方见男友。
  她很镇定地把消息告诉他,他强自忍耐欢欣兴奋,按着她得手,想说几句俏皮话,忽而想到年届四十,并无子嗣,嘴唇忍不住颤抖起来,竟不受控制,他泪盈于睫,低着头,哽咽。
  周琦看到这种情形,知道他会爱这个孩子。
  可是她随即想到要为这次怀孕吃苦,也不禁害怕得冷汗直流。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期期艾艾地说:“本来……已是神仙一样……我半生戎马,我不懂养婴儿,我只会对付孩子,不过是诸多贿赂……”
  男友答:“可以雇保姆。”
  “那有什么意思,我要亲手带他,除非力气不够,否则不请替工。”
  “你的工作……”
  “已经做够了,还不够。十五岁使开始做童工。”
  两个人对着傻笑。
  半晌周琦又说:“真没想到……”
  “生活真充满意外惊喜,活着还是好的。”
  “幼婴,豆一点大,可怜,只会哭泣。”她落下泪来。
  “人人都是那样大的。”他安慰她:“莫怕莫怕。”
  “我们要不要结婚?”
  “要,一定要注册。”
  “还要搬家。”
  “那个反而可以慢慢来,待孩子大一点时再设法。”
  “要替他添置衣服、用品、家具了。”
  “你还有八个月时间。”
  “我要回家想一想”
  男友在客厅沙发上休息竟夜,周琦躺在床上思考。
  本来只应想将来的事,她却一股脑儿把陈年往事都自心底拉扯出来。
  她象是听见父亲叫她:“小妹头,小妹头”,当生活还未曾令他失望的时候,他也带她去看戏、买新衣、拍照片、游泳……
  他也买汽水与冰淇淋给她吃,她到底由父亲养活,后来,她长大了,要求渐渐烦复、失控,父亲能力收入有限,再也不能满足她,她与生父距离越拉越远,疏离,终于成为陌路人一样。
  不知父亲有无怀念孩提时的她。
  如今,她也要做母亲了,她决定金晴火眼守着婴儿,不错过任何一天任何一刻,因为孩子很快会长大,很快会走离她的身旁,象她离开父母一样。
  多年来她从未试过回家求救、诉苦,或商量事宜,不是因为父母不懂,而是因为他们早已放弃,并且摆出一副“咄,已经长大还不能妥善安排生活还指望你反哺呢真蠢”不屑样,她心灰了,喜与忧,均不再对他们说。
  真没想到此刻她要做母亲了。
  天色渐亮。
  男友在沙发上打着鼾。
  这就是父亲同母亲的分别了,周琦微微笑,一开头就不一样,父亲是还可以睡得着的那一个。
  周琦要待踏入华氏制衣才真正显出顾色来。
  华氏的办公室便在碧街一间商业大厦里。
  周琦在那里升过两次,直至四年前自立门户。
  开头上班,真是怕得要死,怕做不来,怕叫人看轻,怕不被重用。
  薪水只有那么一点点,算下来,比钟点女佣多不下多少,每日工作超过十小时,下班回到冷清的小公寓,起码喝两罐啤酒才能松弛下来,宝贵的时间与精力就这样为生活贱卖出去,谁也没有伸过救援之手。
  老母一边问她要一边讽刺她没有办法,甚至对牢她的设计图讪笑;“你还在做这个呀!”
  做到第三年,外头已经有人不住来挖角,她的天分终于被承认。
  即使在那个时候,她的收费仍然比别的行家便宜,又被他们挪揄:“入行比谁都久,却永远是配角,担不起花旦。”
  周琦仍然默默干,装作什么都听不到。
  上个月,有记者访问她,居然问出“周小姐你的事业好象一帆风顺请讲一讲心得”,周琦忍不住茫然苦笑。
  她乐意让旁人觉得她一帆风顺。
  何必公布苦经?
  本来习惯喝大量黑咖啡的她此刻要改变作风了,她改喝牛奶。
  香、可口、营养,但是没有提神作用,她想睡。
  周琦苦笑,这下子可糟了,她一向有铁打的称号,将来恐怕会变豆腐渣。
  婴儿会给她生命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捧着牛奶杯子沉思。
  把一切苦工都交给保姆是最超脱的做法,但如果这样潇洒,还不如不生的好,决定在她,没有人会逼她。
  小小软弱身体,全靠父母呵护,只会哭泣,不会抬头不会转侧,家里突然添多这一号人物,能够适应吗,会不会后悔?
  周琦开手托住头。
  到头来在她坟前默哀的,也不过只得这个孩子罢了。
  人生在世要多寂寞就多寂寞,有个孩子,至少可以尽心尽意的爱他,毫无保留,尽她所能,周琦矛盾地站在客厅中央。
  身后有温柔的声音问:“怎么起来了,不休息吗?”
  周琦知道男友经已醒来,轻轻地说:“世事真多变化。”
  “不然多闷。”
  “是变好还是变坏。”
  男友笑,“以我同你此刻的条件,大抵可以应付一个幼婴,你说是好是坏?”
  周琦困惑地问:“他会快乐吗?”
  “肯定会。”
  “我们不能看他到老。”
  “没有父母可以!幸亏如此。”
  “我是否想得太多?”
  “在这种时刻,自然会思潮迭起,没有人会怪你。”
  周琦坐下来,“对了,我有没有同你说,律师又发现一家抄袭我们设计的工厂?几乎一模一样。”
  “那多好,那是对你最大的致敬。”
  “你别说,有人一边抄我一边骂我。”
  “别去理他,那人不过自打嘴巴。”
  “什么人都有。”周琦苦笑。
  “也许是为着生活。”
  “是,于是诲淫诲盗,无所不至了。”
  “被抄袭模仿是身分象征。”
  “你几时学会安慰人?”
  “结婚后我还会展露其它秘密才华,使你受用不尽。”
  周琦笑出来。
  周琦此刻的设计还有冒牌货,连招贴都做得一模一样。连她自己都觉得骄傲。
  初出道,她多次被讥笑为效颦者,此刻连最最最最白鸽眼的前辈,见了她,都会挤出一丝笑,欠欠身,说声“大明星好吗”,这一点,说明了她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