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与事业同时起步得如此理想,真是幸运。
  杨跃是电脑部主管得力助手,比晓非大三岁,未婚,英俊,风趣,有一双灵活不羁的眼睛。
  是他主动来约晓非。
  在这之前,传说他女伴甚多,但从来未曾试过对同事表示有意思。
  办公室罗曼史可免则免,晓非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懂得守则。
  但是他令她笑,他使她高兴,她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不消三个月,两人的关系使相当公开,成为一对。
  这是晓非最愉快的一个夏天。
  往往下了班,约了杨跃一起去游泳,跟着吃烛光晚餐、跳舞,到深夜才回家,还要洗头淋浴,上床时天已鱼肚白,一瞌眼闹钟便响,立刻要出门上班。
  但晓非不以为苦。
  整个夏季都这样渡过。
  也只有她才吃得消热度如许高的恋情。
  秋季来临,杨跃对她,也如气温,慢慢淡冷。
  一星期只拨出三四天给她,周末,他说,他要陪伴自新泽西来的叔父。
  四个周末之后,杨跃的叔父还没有走,晓非已经起了疑心。
  她不愿意相信事情起了变化。
  她要沉着应付,装作若无其有。
  但杨跃很快连续失踪三五七天不等,连电话都没有一个。
  以往他有事没事都拨内线给晓非,说些傻话,像「我想你」,「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往往使晓非迷惘中有说不尽的喜乐。
  这一定是恋爱,毫无疑问。
  晓非渴望得到更多。
  但事实告诉她,杨跃已经转了方向。
  她约他出来,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你可以对我清心直说。」
  杨跃避开她的目光,「我想冷一冷。」
  晓非似受到重创,眼冒金星,强作镇静,她听见自己低声说:「等你想清楚了,我们再联络。」
  杨跃有点感动,「晓非,我知道你一向大方。」
  又过了一个月,他们完全停止来往。
  他们的缘份只得一个夏季。
  晓非一直希望他回心转意,文艺小说里出现的陈腔滥调原来最真实不过,每声电话铃都使晓非以为杨跃未忘旧情,每个雨天都使晓非份外凄伧。
  年来透支的体力忽然崩溃,她病了。
  卧病两个星期,再上班的时候,她发觉老板升的是别人,而杨跃,也开始与一位有美国护照的小姐来往,她失去了一切。
  晓非思量许久,毅然辞职。
  是,她没有勇气面对失意,她不想勉强自己,倘若陈晓非不纵容陈晓非,没有人会那么做。
  晓非不认为可惜,天下那么大,必有容身之处,她不担心。
  但是苦闷啊,生活完全失去意义。
  她躲在家中,靠流质食物渡日,忙著托熟人介绍工作。当然,在这种非常时期,她也发觉,她的朋友,没有她想像中的多。
  吃喝玩乐时最潇洒不过的朋友,忽然之间,都保守起来,认为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是至理明言。
  晓非发奋看报纸上的聘请广告。
  大丰企业已是第三次见工。
  雨越下越大,她非提早出门不可。
  在本市,毋需发生什么大事,只要下一场雨,交通便受阻塞,起码要预多四十五分钟。
  晓非下重手上脂粉,希望在这个阴霾密布的雨天里显得有点颜色。
  一看,憔悴的面孔在厚粉下更加沧桑,又改了淡妆,再拖下去也不用出门了,才取过手袋,带了有关文件,找出雨伞,到楼下搭车。
  晓非似一块望夫石似站了十五分钟,根本没有空车。
  一定要迟到了。
  溅起的雨水把她小腿以及裙子下截染湿。
  晓非麻木不仁的站着不动。
  黑色的星期一,毫无疑问。
  晓非凝望路口,有一辆空车驶进,三四个人迎上去争。
  晓非忽然苏醒过来,不,不能听天由命,要努力争取,她收起雨伞,冲向前方,一个箭步,拉开车门,坐上去,不理身后人喃喃咒骂,立刻吩咐司机驶往目的地。
  晓非嘲弄的笑了。
  头发遭雨淋湿,垂在额前,她取出小镜子看一看,叹口气,为什么兵败如山倒?
  捱到大丰,湿衣服也干了。
  刚刚准时,不迟不早,连晓非都觉得意外。
  三位老板与她谈了十五分钟,客气地叫她回去等消息。
  晓非见尽了本份,也没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便礼貌的道别,离开。
  在电梯中她讪笑起来,人生路上不知几许荆棘,见工显然是其中之一。
  晓非流离浪荡地走到附近一间咖啡室,准了半小时,才发觉把大学文凭漏在大丰公司。
  虽然只是副本,但是有名有姓,落在人家手里,会是个笑柄。
  她只得折回去拿。
  问了几次,才发觉那一个薄薄公文袋已经流落到人事部,有一位小伙子出来招呼她。
  她取过失物,道谢,刚想转头,他同她说:「雨真大。」
  晓非已经倦得不想说话,勉强点点头。
  捱到家里,她喝了一小杯拔兰地挡湿气,便上床睡觉,这是她逃避现实好方法。
  电话铃把她吵醒。
  杨跃?即使是他,她也不敢见他,她落了形,怕他不认识她。
  晓非爬看过去听电话。
  「陈小姐?」陌生的声音。
  「是,哪一位。」
  「我叫邱心伟。」
  晓非想半天,也不知道这是谁,她压根儿没有姓邱的朋友。
  「陈小姐,你不认识我,我从大丰公司得到你的电话号码。」
  「叫我上班?!」这么快?
  「不不,我的文凭同你的调错了,你明白吗,你打开公文袋看看就知。」
  「你等一等。」
  晓非把文凭抽出一看,果然,不是她那一张,这张是伦敦大学的,上面写着管理科学文学士邱心伟。
  她问对方:「怎么一回事?」
  「我们两人记性都不大好,一前一后将差不多的文件袋漏在大丰,回去拿的时候,又没有看清楚,到家才发觉错误。」
  晓非啼笑皆非。
  她的是复印品,不要紧,但邱先生这张却是真版。
  看来有人比她更加冒失。
  「我如何交还给你?」
  「看现在立刻过来拿好吗?」
  晓非看著钟,五点半。
  她当然不会让陌生人到她家来,于是说:「我在证券街及美林街交界处等你。」
  「好的,三十分钟后见。」
  晓非挂了电话,看著那张文凭,摇摇头,邱心伟呵邱心伟,你受了什么刺激,吃饭的本钱都漏在人家店里。
  她套上便装到街角去。
  对方也很准时。
  「陈小姐?」他迎上来。
  「邱心伟?」
  他点点头。
  「有没有证明文件?」
  他取出身份证,晓非核对过之后,把它交还,连文凭也一起递过。
  他也把晓非的公文袋交还。
  「陈小姐,或许你愿意去喝杯咖啡。」
  晓非看着他,没有反对。
  他是个长得很登样的年轻人。
  回家也没事做,她又睡不了那么多。
  邱心伟问:「你到大丰也是见工?」
  晓非点点头。
  「听说他们心中已有人选。」
  晓非从没抱过什么希望,故此也没有失望。
  邱心伟说:「找一份理想的工作真不容易。」
  晓非喝下香浓的咖啡,精神仿佛好此,「谁说不是。」
  「你是八五年毕业的吧。」
  晓非知道他看过她的文凭。
  「我比你早一年。」
  晓非笑一笑。
  「你想,大丰会不会聘用我们这两只冒失鬼?」
  晓非答:「不会。」
  他乐观地笑。
  晓非欣赏他的朝气,但这不是认识新朋友的时候,她没有心情。
  她推说有事,与他在咖啡店门口分手。
  他再三道谢而去。
  晓非耸耸肩,日行一善。
  她并没有即刻回家,乘车到市区,买了两袭新套装,配上皮鞋。
  想做行政人员吗,就得穿得像个行政人员。
  她又赶去修了头发,熨成小波浪,看卜去,已经神气得多。
  过两日,前往大新银行报到的时候,她心中多了几分信心。
  那一日,一般下雨,她一般打湿了新皮鞋,但一进入会议室,她即时主动地微笑,「各位早。」
  笑容健康大方,接见她的主考人不由得精神一振,顿时表示好感。
  她留在会议室内达三分钟之久。
  这次,她觉得成功的希望颇高,如果不是双方在薪酬方面有点意见,应该下个月可以上工。
  晓非满意地离开会议室。
  怎么,她问自己:痊愈了吗。
  不,没有,但已经可以控制情况。
  正在这个时候,晓非听见有人叫她,「陈小姐。」
  她转头,唉哟,太巧,是邱心伟。
  他说得对,找一份好的工作真难。
  看样子城内所有的才俊都赶来了。
  他过来低声说:「等我一起走,我们喝咖啡。」
  晓非有点迟疑,但终于说:「我在文华等你。」
  「一言为定。」
  接待员唱他的名字,他进去了。
  这次,晓非把文凭稳稳当当藏在公事包内,万无一失,轻松地走进咖啡室。
  眼睛仍然酸涩,但淡淡化妆足以遮掩它的不安,晓非长叹一声,用咖啡压抑失意。
  腐烂也不能解决什么,不加振作。
  邱心伟来了。
  这次见面,已经熟络一如老同学。
  晓非问他:「见得怎么样?」
  「很好,比大丰那帮人较有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