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季看看倒后镜,尾随她的周女士气定神闲,月季不禁暗暗羡慕,真好,一定已过了徬徨与抉择的年龄,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按部就班,逐点达成。
  那样的成就,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得到。
  未来的日子,如果运用智慧才干得宜,方可修成正果。
  月季真想拜女士为师,请教一二。
  太冒昧了。
  到这个阶段,月季已忘记到底开头是谁跟着谁,谁又为何要跟着谁。
  女士的车子停下来,月季连忙注意倒后镜,只见一位中年人迅速跳上车,坐在她身边。
  男士打扮得体,潇洒大方地吻一吻她的脸颊。
  月季微笑。
  多好,黄昏之恋。
  不过他们会不承认,他们也许会说这是成年人的感情。
  月季没试过同中年男士来往过,可以想像他们比较体贴温和,也有更多时间能力照顾异性。
  月季的车慢了下来,后面按喇叭,她不好意思,索性踩下油门,匆匆往公司驶去,一下子不见了影踪。
  月季问几位中年同事,四十岁的感觉怎么样。
  他们气结。“妳听她那口气,把我们当年将就木的老家伙。”
  “看开一点,”另一位笑。“妳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何尝不认为人过三十即可枪毙。”
  一位太太叹口气。“说真的,眨眼间就成为中年人,十分不甘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小月季,妳别嘴硬,他朝汝体也相同。”
  “唉,妳以为她会怕?”
  月季说:“我不是怕,我只是羡慕,到了四十岁,一定已成定局,多好。”
  “太公八十才遇文王呢,小姐。”
  “没有多少姜太公。”月季笑嘻嘻。
  中年太太说:“说得对,所以我们还不是忧柴忧米的。”
  月季心想,大概也没有多个周君如。
  下午,弥白来找,问要不要跳舞。
  月季从来没有过异议,不过现在她这样问:“跳舞,这就是你关心的一切吗?”
  弥白一呆。“妳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月季不响。
  “闹情绪?”
  “每个人都有情绪。”
  “固然是,但不应拿朋友来发泄。”
  “弥白,你不能要求一整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开足大太阳。”
  没想到弥白也答得真快:“下雨就不要出来好了。”
  他竟挂上电话。
  月季十分震惊,没想到发一、两句牢骚便招致这样的代价,看情形女性黄金时间已经全盘失去,再也没有资格使小性子。
  要诉苦,恐怕要找同性朋友。
  月季摸摸面孔,发觉麻辣速,不大有知觉。
  那日下班,她在停车场看到周女士,真想过去打个招呼,说声妳好吗,找个地方,喝杯咖啡,说些体已话。
  略一迟疑,女士已经离去。
  月季觉得机会多着,但适当地把握时间开口,不显得唐突,才是艺术。
  月季没有姊妹,即使有,也许旨趣不相同,谈不拢,也不管用。
  回到寓所,不由得冷清起来。
  未到二十岁那段日子,只要有得玩,就乐得开花似,过了二十岁,开始认为许多事都无聊,但待家中,又嫌寂寞,这是一个痛苦的过渡期。
  电视节目坏得透顶,要喝杯威士忌,瓶内空空如也,杂志早已看得会背,晚报迟迟不来……
  忽然之间世上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电话铃响了,月季懒洋洋。“喂。”
  “月季,”是弥白。“对不起。”
  月季虽不出声,但胃部那股抽搐的感觉刹那间消失无踪。
  “月季,不爱跳舞我可以到妳处来聊天,但何必说我除了跳舞啥子也懂。”
  月季想想,话的确说重了。
  “我即刻过来?”弥白试探的问。
  “阳台重建落成,我们去看看,喝杯茶。”
  “我车子拿去修理了。”
  “我来接你。”
  “我在门口等妳。”
  月季站起来,啪一声关掉电视,取过外套,即刻出门。
  车子驶到停车场,她看到周君如站在那里,像是等人的样子。
  她向她点点头,她像是看到了,微微牵动嘴角。
  月季有种冲动,想叫她一起去喝茶,但刹那间下不了决心,车子没有停下来。
  弥白在街角等她,她接他上车。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双方都分外小心,生怕言语上再度得罪对方,引起误会。
  一直驶往浅水湾。
  坐下来,叫了饮品,一转头,发觉周女士也来了。
  月季心中一阵喜悦,可见英雄之见略相同,大家都挑了这个地方。
  她想站起来打招呼,弥白却按住她。
  “嘘,人家有朋友同来。”
  月季一看,果然,是那位中年男士,两人都脸色凝重,可见要说的是正经话。
  弥白说:“别鲁莽打扰。”
  月季有点感激弥白,真的,挑这个时候上前,会看到什么好脸色。
  只见他们选了极角落的位置,坐下喁喁细语。
  弥白说:“妳看月色。”
  “啊,嗯。”
  “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对恋爱有否帮助。”
  月季说:“要爱起来,横风横雨也是要爱的。”
  “那样的感情,恐怕只能在小说中读到了。”弥白惆怅。
  “是吗?”月季说:“你看的故事恁地落伍,我读的小说,都是教独身女子拿勇气出来愉快地生活。”
  弥白张大嘴巴,过一会儿说:“怪不得妳们都学坏了。”
  月季笑。“你的意思是,学乖了。”
  只见那边的周女士站起来先离去,那位男士,过一会儿,也往停车场方向走。
  弥白说:“像是故意避开我们。”
  “真不明白为何时时碰见她。”
  弥白拍一下手掌。“我知道。”
  “为何?”
  “是妳跟着她。”
  月季瞪他一眼。“别乱说。”
  “本市地窄人多,遇见熟人,有什么稀奇。”
  月季问:“她像不像有烦恼?”
  “也不是妳可以帮她的。”
  月季仰起头。“她会有办法解决。”
  “我们也走吧,有点凉意,明天还要上班。”
  月季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月季起晚了,赶得特别厉害,妆也来不及化,打算回到公司去补,小跑步走到停车场,发觉周女士在等人。
  百忙中月季向她招呼。
  女士迎上来。“宋月季小姐?”
  月季微笑,她也查到姓名了,可见本市人人认得人人。
  周女士忽然轻声问:“妳为什么跟着我?”
  月季不由得赞一声弥白料事如神,果然,周女士有着同样的误会。
  月季还来不及解释,周女士继续问:“有人叫妳这么做?”
  月季连忙说:“纯属误会,请上车,我送妳一程,顺便了解情况。”
  周女士只得挤上月季的跑车,她忽然笑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一辆类似的车子。”
  月季倒不觉得出奇,她早知她是个时髦人物。
  月季说:“开头,我还以为妳跟踪我呢。”
  女士骇笑。“我跟着妳干什么?”
  月季看她一眼。“那我又为何要跟着妳?”
  “我心中有鬼。”
  “什么鬼?”
  “我的男朋友,他……是一个有妻室的人。”
  月季明白了。
  “最近发现处处遇见妳,不禁心跳起来。”
  月季莞尔。“对方不是一个文明人?”
  “碰到这种事,很难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话要妳们新派女生才明白。”
  月季发觉与她交通毫无困难。
  只见周女士苦笑。“我所破坏的,是一段二十年的婚姻。”
  月季笑。“假使真是妳的杀伤力,阁下魅力惊人。”
  周女士摇头。“此刻自然都赖在我的身上来。”
  “妳想同那位先生结婚?”
  “很难。”
  月季说:“但他是好伴侣。”
  “噫,都被妳猜中了。”
  月季有点得意,只是笑,但又连声叹气。“我同弥白,也是个情况。”
  “啊。”
  “将来他不再等我,同别人去组织家庭,我也就沦为情妇身分。”
  周女士笑起来。“没有别的人选?”
  “太快了,哪里有空去培养第二段感情。”
  女士自然明白。
  月季向她保证。“我是清白的,绝非跟踪者。”
  女士忍不住笑。
  月季又说:“妳是我们这一代女孩的榜样。”
  “惭愧死了,年纪比妳们长一大截,智慧却滞留不前。”
  月季闲闲说:“感情路上永不出差池,人生未免乏味。”
  周女士笑。“妳们是真的开放了。”
  “多谢先锋部队为我们杀出血路。”
  “妳很会说话。”
  “还不是吃了亏之后学的乖。”
  周女士不再说什么。
  月季给她一张名片。“我们可以做朋友吗?”
  周女士说:“妳们年轻人有妳们的圈子。”
  “亦师亦友,可难找得到。”
  “过奖了。”
  到达目的地,月季让她下车。
  她说:“谢谢妳。”
  “有空约会我。”
  但是周女士没有再与月季联络。
  第二天月季就发现她的车子失了踪,问管理处,只说:“大概是搬走了。”
  月季很快证实这一点。
  周女士不相信月季没有跟踪她?
  相熟的馆子里也再没有周君如的影踪,她下定决心要避开月季。
  弥白说:“妳可以到广和洋行去找她。”
  “算了,人家有心回避,就成全她好了,谁是一见发财呢,谁见不到谁又会形成一种损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