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字后无比苍凉。
  “有无时间把你的故事告诉我?”
  女郎无奈,“你又可有六个钟头?”
  刘立成摊摊手,“夜未央。”
  佣人捧进来宵夜,两只碗,两副筷,可是,仍然装作看不见客人。
  刘立成说:“先吃点东西。”
  女郎说:“我不饿。”
  刘立成笑笑,“你放心,我虽不是君子人,可是也不会欺侮女人,你随时可以走。”
  女郎问:“真的?”
  “回家去,好好做人。”
  女郎笑了,像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如此老土的好人。
  她说:“此刻我又觉得有胃口。”
  她取起面碗,一下子把鸡丝面吃得一干二净。
  然后,她坐下来,伸个懒腰,轻轻说:“这下子,我又不愿走了。”
  刘立成叹口气,“你看你,好好一个女孩,竟沦落到被人当赌注。”
  女郎甚有愧意。
  “别告诉我是为着父亲早去,母亲重病,而弟妹又嗷嗷待哺的缘故。”
  她看着窗外。
  “也别告诉我是为着想穿得更好吃得更好。”
  女郎微笑,“我有种感觉,你会比其他人更难侍候。”
  刘立成迅速答:“那当然,我尚有诚意。”
  “赢我过来,倒底是为什么?”
  “我喜欢你,觉得你不应跟着邓某那种人混饭吃。”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邓某人,我们不过自一个邓氏的手,再传到另一个邓氏的手去。”
  “你不考虑改变生活方式?”
  女郎笑,“感化官,谈何容易。”
  刘立成看看她。
  “你看,我们在太阳落山后才开始工作,凌晨休息,每天工作六七个小时,收入丰厚,小帐数目惊人,如何转行?”
  刘立成说:“可是,你得出卖灵魂。”
  女郎嘘一声,笑笑说:“一个人只能卖他所有的东西,不过,你可别说出去,他们以为我有灵魂,其实没有。”
  刘立成摇摇头。
  女郎问:“不相信?”
  刘立成答:“你不但有灵魂,且有一个非常伤感的灵魂。”
  女郎愣住,缓缓转过头去,低下头,露出雪白的颈项。
  刘立成叹口气,“盈盈,回头是岸。”
  他拉开抽屉,取出支票部,写了张支票。
  “给你,学一门手艺,做点小生意。”
  盈盈过去,取过支票,一看数目,怔住,接着,她轻轻说:“我不要。”
  刘立成扬起一条眉毛,“什么?”
  “无功不受禄。”
  “你有功,刚才,多谢你没拆穿我的西洋镜。”
  “为什么无缘无故对我那么好?”
  “并非没有原因。”
  “告诉我。”
  “我妻子去世之前,患病已有一段时间,明知不治,却强自振作,她的声音非常像你,清甜自然,但背后隐着凄酸。”
  “啊。”
  “有两句诗,不知你有否听过: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盈盈冲口而出,“所以你同情我。”
  刘立成把支票放进她银色小手袋中,“别叫我失望。”
  “我可以随时走出这间房间?”
  “当然。”
  “世上彷佛许久没有发生这样好的事了。”
  她泪盈于睫。
  刘立成送她下楼去,叫司机把她载返家中。
  上了车,已驶出去十来公尺,忽然车子又停下来,车窗降下,她探出头来,刘立成步向前,听她有什么话说。
  只听得她诚恳地说:“我祝福你,刘先生。”
  刘立成颔首,车子渐渐远去。
  故事说到这里,好像该结束了,只有在故事中,活生生的赌注,才有这样好的下场。
  但是生活必需继续。
  刘立成搞了一个盛大的告别聚会,邀请近五百位宾客,开开心心玩了一个通宵,到了翌日中午,还有醉酒的客人自客房出来问要浓茶。
  可是最终有聚必有散,客人统统离去,刘立成令所有佣人放假,重新装修大宅,他孑然一人,到伦敦去了。
  许多亲友都想为他介绍对象,他温和他婉拒。
  他只想清静。
  这些年来,关于他感情生活的谣传也很多,刘立成的名誉并非上佳。
  许多名门淑女一听这三个字说不定就害怕,他也无谓去做社交圈的新话柄。
  他逛了一间书店又一间,喜欢蹭博物馆,倦了找一间小食店填饱肚子,腻了便到巴黎玩数日。
  这样,他竟在欧洲就了下来,乐不思蜀,留着胡髭,穿便衣,女伴不是金发就是红发,晃眼便半年过去,不思归。
  公司其他拍档开始催他回去。
  追得紧了,他索性表演失踪。
  可是电话录音机里留着一个讯息:“刘立成,我们需要你,请速现身,半年疗伤期对现代人来说已是奢侈,你的伙伴戚成义。”
  听到这样的恳求,刘立成忽然觉得自己不合理之至,歉甚,终于决定告别流浪生
  活。
  他打算在周末还去。
  星期五上午,他到相熟的书店去取订书。
  拿到那本十九世纪末期初版狄更斯的块肉余生,他站在店堂欣赏了一会儿。
  冷不防吸引了一个人的注意力。
  “能给我看看吗?”
  一抬头,他便知道是她了。
  秀丽的面孔,文静名贵的衣着,与他有一般嗜好,她叫王唯绮,廿七岁,是位建筑师,承继父业,在伦敦拥有一例小小建筑公司。
  他们到茶座去谈了一个下午,说到最后,刘立成遗憾地说:“可惜我明天便要走了。”
  “去何处?”
  “香港。”
  “哎呀,我也是明天去香港。”
  而且是同一班飞机,这样的巧合,叫做缘份。
  故事到这个阶段,真的应该结束了,好心人有好报,应了盈盈对刘立成的祝福。
  又过了半年,他俩在香港结婚。
  婚礼非常简单,连酒会也不设,注册、蜜月,然后开始养儿育女的大计。
  刘太太在怀孕时口味刁钻,喜欢吃各式各样甜品,否则就情愿捱饿。
  刘立成只得与司机二人挖空心思寻幽探秘。
  “有一家小小专门甜品店里的自制芒果冰淇淋简直一流。”
  “还等什么?马上去。”
  司机把车停在横巷,他们两夫妻一进甜品店,就知道找对了地方。
  那小小的店面洋溢着一股甜香,刘太太兴奋地买了十来种不同点心,刘立成一直笑问:“你怎么吃得了那么多?”
  然后,老板娘出来了,她笑笑说:“刘先生,今日我请客。”
  刘立成一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笑意盈盈,一双美目情深款款。
  呵,别来无恙乎。
  刘立成心底无限宽慰,她到底站起来了。
  刘太太讶异,“原来是朋友。”
  老板娘连忙说:“刘先生在生意上帮过我好大一个忙,以后来吃甜品,无论如何不可收他费用。”
  “那怎么可以,你是开门做生意的呀。”
  “托赖,小店生意不错,小店请得起。”
  刘立成一直颔首。
  临走,才发觉店名叫成功,看来,也是为了纪念刘立成。
  回家途中,刘太太说,“我竟不知你有那么可爱的朋友。”
  “许久没见面,看见她生意成功,非常替她高兴。”
  “你帮过她什么忙?”
  “不足挂齿。”
  “嗯,你猜,我该先吃哪一只冰淇淋?”
  “樱桃,粉红色,多漂亮。”
  酒保
  高小芬是一名调酒师。
  她加入这个行业是完全无意的。
  在英国念酒店食物管理的她当然会得调酒,可是不精,去酒店应徵工作,只得酒吧有一个空位,她不想空闲在家,马上接受。
  小芬运气好,她遇见一位即将退休的调酒师傅,觉得她讨人欢喜,于是将全身工夫传授给她。
  师傅本身不喝酒。
  小芬则不喝混合酒,师徒俩性格有异曲同工之妙。
  三个月后,小芬已得师傅真传。
  那时,行政部有一职位,可是,她又不想去了。
  她决定在酒吧耽一年,看看众生相。
  况且,调酒师的薪水比初级经理高得多。
  酒店规定他们穿制服,在男装与女装之间,小芬挑男式制服穿:白衬衫,黑西装与长裤,长发梳成一条辫子,非常精神爽利。
  经理看她那种打扮,本来不赞成,可是又挑不出错在何处,渐渐女待也申请穿男装,方便工作,开过会,终于通过自由选择。
  全世界所有的酒保都是酒客的好朋友。
  多喝两杯,有什么话说不出来。
  从“小芬我妻子\老板\弟兄不了解我”到江湖上各式恩怨,以及恋爱过程都和盘托上。
  反正何处讲何处散翌日酒醒烟消云散。
  酒吧是一个奇怪的地方。
  白天,平平无奇,几张圆抬,几张椅子,地毯上污渍斑斑,天天清洗也不管用。
  可是入夜,一开灯,它就像一个姿色平常的女子经过悉心住扮,变成艳女。
  玻璃杯亮晶晶,笑声乐声热闹,柔和灯光下,人人面色祥和。
  虽然不见天日,小芬也不介意在此上班。
  母亲这样同她说:“当心人家误会你是个舞女。”
  小芬答:“我很少理会人家怎么想。”
  况且,舞小姐收入那么高,不能比。
  今日,是她上班一周年纪念。
  特别感触,因为上头决定调她到宴会部,她穿制服的岁月,恐怕要结束了。
  今夜,她把头发束到脑后,搽上紫红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