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香看到桌子上有许多小小书本,母亲翻开其中一本,找到第三四一条,一看,不禁笑了出来,递给慈香读。
  慈香约六七岁,已经颇认得几个字,连忙趋过头去看,那本小书写着许多机密,第三四一条下批着:必嫁李文光。
  小慈香不明所以然,“妈妈,何解?”
  妈妈笑,“将来你会明白。”
  接着,那个铁算盘又发表了许多其他预言,说慈香聪颖过人,人缘甚佳等等,充满颂赞之词,慈香都忘记了,她只记得五个字:必嫁李文光。
  啊对,蒋太太缘何去算命?
  因为蒋先生有了外遇。
  蒋太太虽然有点妆奁,不愁生活,却是一个老式妇女,她根深柢固认为生活一切以忍为贵,可以忍耐的话,必须忍耐。
  心事闷在心中,绝不张扬,也不同亲友申诉,实在无奈,便找人占卦,看看前程究竟如何。
  慈香跟着母亲,几乎走遍全城,稍有名气的相土都找遍了。
  “能回头吗?”
  “会,他会回头,最终你俩白头偕老,其余不是姻缘。”
  蒋太太似得到些许安慰,“那么,他几时回头呢?”
  相士往往不十分肯定,沉吟半晌,才说:“还需忍耐,百忍成金,况且,他对你不坏。”
  这是真的,蒋某一点劣迹也无,对妻女仍然十分纵容痛惜,有求必应,他只是星期一三五不再回家休息,听说,住在女友家中。
  蒋太太从来没有问过丈夫:“你在何处?”
  这种问题问出口之后,接着无路可走,必须离婚,故此,她不打算问。
  这样大的一件事装作无事人一般,由此可知是多么痛苦,蒋太太日渐消瘦。
  不幸中的万幸是,对,还算是万幸呢,蒋先生的外遇十分守游戏规则,她并无作出任何骚扰性行动。
  换句话说,蒋太太从不觉察到这个女子存在。
  这已经是好运气了。
  许多原配太太被外边的女人气得啼笑皆非。
  像阮太太,天天早上会有一个电话把她叫醒:“老妇,你几时肯退位让贤?”
  又薛太太一日去喝茶,通丈夫的女友,那年轻女子竟故意走到她那一桌前,挑衅地打了几个转。
  蒋太太听了这些例子,吓得背脊凉飕飕,辗转不安,夜半,趁慈香睡了,哭到天亮。
  这些,慈香都知道,点滴都成为慈香童年生活一部份。
  时光飞逝,慈香渐渐长大。
  她开始劝母亲:“这些年来,江湖术土赚你不少,他们收费实在不便宜,动辄以万金计。”
  “都是神算半仙,预言十分准确。”
  “是吗,”少女慈香笑,“我也懂得推算。”
  “记得铁算盘怎么说?”
  “他说了什么,我都忘了。”
  “必嫁李文光。”
  “讨厌!”
  “说得那么肯定,必定有原因。”
  “李文光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
  “这人出现的话,别忘了告诉妈妈。”
  “得了。”
  “你不好奇?”
  “妈,我根本不相信这些。”
  蒋太太苦笑,“将来,你也会相信命运。”
  十五岁的慈香忽然像大人一般劝母亲:“妈,要是真正痛苦,不如离开算了。”
  蒋太太一怔,知道女儿已经懂事,不禁落下泪来,“慈香,只有你知道妈妈苦处。”
  慈香说:“妈妈,要是早几年有决定,你生活会好过些。”
  蒋太太低头,“我不会离婚。”
  慈香说:“我会知难而退。”
  蒋太太忽然恼怒,“你懂得什么?”
  “我会利用时间学一门手艺,到社会去见人见事──”
  蒋太太打断她:“别再说下去了。”
  可是过了一夭,她又求女儿:“慈香,有位业余紫微斗数专家,据说很准。”
  慈香温柔地说:“好,妈,我陪你去。”
  心里恻然。
  y日,去公司找父亲,闲闲谈起,“爸,你那女友,究竟长得如何?”
  蒋先生吓一跳,面色一变,但是立刻恢复原状,平和地说:“什么女友,我何来女友?”
  慈香不由得佩服父亲,但仍然笑嘻嘻,“星期一三五那女友。”
  “呵,来,我介绍你认识。”
  慈香紧张,是他公司里同事?
  谁知蒋先生指着电脑说:“我做外汇,故此不得不通宵服待这个女友。”
  真厉害,推得一干二净。
  “这些年来,你有同母亲解释吗?”
  “有,可是她比较敏感多心,不太接受事实。”
  “啊。”
  “慈香,你劝劝她。”
  “好好好。”
  完全不得要领。
  蒋太太仍然四处算命,当作嗜好。
  一日,相士上下打量慈香,想多做一注生意,这位小姐,“你也算一算?”
  慈香笑笑,“不,我不算。”
  可是蒋太太,又忙不送报上女儿时辰八字。
  慈香没好气。
  那相士说:“嗯,聪明伶俐……学业骄人……事业不同凡响……”
  蒋太太才不关心这些,“婚姻如何?”
  “十分好,夫妻恩爱。”
  “我女婿会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相土忽然说:“必嫁李文光”
  什么?蒋慈香跳起来。
  蒋太太反而轻描淡写,“是注定的吧?”
  “当然,”相士笑嘻嘻,“这样明显的事,三元测字也算得出来。”
  李文光?
  有这么一个人?
  他长相如何?
  进了大学,蒋慈香终于看到她的李文光。
  那日,大家正在观看一个网球赛,忽然之间,慈香听见有人大声叫:“李文光!”
  蒋慈香一颗心几乎自喉头跃出,李文光!
  她连忙转过头去。
  那李文光叫她心震胆裂。
  他长得并不难看,可是一眼就知道是那种自以为风流惆傥魅力无法挡的万人迷,故处处卖弄风骚,试想想,一个男人给旁人那样的印象,还有得救嘛?
  慈香最讨厌这种男人。
  故此立刻缩在人群中,动都不敢动。
  必嫁李文光!
  多么可怕的预言。
  幸亏慈香不相信这一套。
  那个可憎的李文光读电脑系,她处处避开他,大学四年,有这个阴影存在,也堪称不幸。
  避得太厉害了,露出痕迹,连李文光都注意起来。
  他找到她。
  她不敢逼视他的油头粉面。
  “蒋慈香,你不喜欢我?”
  “是,”她答得极快,“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
  慈香已经走开。
  万人迷十分惆怅,但是不怕,总有一两条漏网之鱼,放过她吧。
  但是随时又心痒难搔。
  征服珠穆朗玛宰才叫挑战,也许,他可以努力一点再作尝试。
  说不定,这是蒋慈香欲擒还纵的一种手段。
  当然,他错了。
  慈香只要见到他影子就避之则吉。
  同学问:“你是真讨厌他吧。”
  “是。”
  “一点希望也无?”
  “你看此人,多么猥琐不堪:虚荣、自私、多嘴、夸张,女同学只要与他喝一次咖啡,就被他讲得变残花败柳,还不避之则告?”
  “可是,他很会讨人欢喜。”
  “我不稀罕。”
  “你比谁都守着自己。”
  “我对男欢女爱这回事绝不看好。”
  同学诧异,“缘何这样说?”
  慈香吁出一口气,“好景太短暂了。”
  那同学低头,“这我也知道。”
  “你不怕,你性格温婉可爱,不比我。”
  “你也总会遇到真命天子。”
  李文光?
  不不不不不,不是他。
  毕业那天,慈香松口气,性格控制命运,什么必嫁李文光?她不是已避开此劫了吗?
  甫找到工作,母亲就病倒了。
  是她自己先发现的,洗澡时发觉左乳有一囊肿,经过医生检查,发觉是癌。
  慈香如五雷轰顶,第一件事是安排母亲入院,然后与父亲展开谈判。
  蒋先生亦十分着急,可见他与原配也不是没有感情。
  “医生说,及早切除坏细胞,跟着电疗服药,不是没得救的,可是病人、心情须维持平和,父亲、我需要你合作。”
  蒋先生沉默半晌,“是。”
  慈香松口气,然后责备父亲,“她这病,是闷出来的。”
  “慈香,你是个大学生,说话为何一点科学根据也无。”
  “情绪影响内分泌,内分泌钩动细胞败坏,如何无根据?”
  蒋先生说:“我会尽量多拨时间出来陪她。”
  “你早该这么做。”
  “慈香,”他微愠,“这些年来,我对家庭亦有功劳,你看你穿的吃的,哪一样不是靠我支持。”
  这是真的。
  毕业时父亲才送慈香一部欧洲跑车。
  经济上,他何止没有亏待她们母女。
  慈香抽出大量时间在医院服侍母亲。
  蒋太太轻轻说:“幸亏你也长得这么大了。”
  “妈,你说什麽,你还要抱外孙呢。”
  “我名下产业,自然全部属於你一人。”
  “也许你要用到八十岁。”
  “到八十岁还不是一样古佛青灯。”
  “妈,请振作起来。”慈香流下眼泪。
  蒋太太忽然说:“这些年来,我也纳罕,那个第三者,倒底是何模样。”
  慈香不语。
  “她日子也不好过吧,十多年了,并无名份。”
  慈香低下头。
  “一个自私的男人,两个懦弱的女人。”她叹息。
  慈香按住母亲,“妈,明日做手术,你多休息。”
  蒋太太深深太息,“病好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