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家已逐步形成。
  有一辆黑色的欧洲跑车停在门前。
  哪一位客人比他更早。
  一走近门旁,便听到客厅传出吵架声。
  承祖受西方教育,即时觉得不应窃听,他走到花圃去,刚好碰到保姆出来。
  “呵,你来了,我去叫孩子们。”
  今日,要去学校登记报名。
  “请等等宋太太。”
  不到一会儿,她忽忽出来,很客气地说早,搂着孩子,坐在后座。
  她掩饰的很好,神情并无异样。
  可是跑车主人十分生气,大力拍上车门。
  那大孩子忽然叫“爸爸,爸爸。”
  原来是爸爸,他回来了,可是没有花时间陪他们。
  保姆说“嘘”。
  在倒后镜中,承祖看到宋太太的神情有点憔悴。
  与其天天吵架,不如分开的好。
  这话不知是谁说的,承祖对之印象十分深刻。
  他忽然庆幸自幼父母都肯在他们身上用时间,尤其是母亲,一发觉怀孕便辞职在家专门服侍他们姐弟,承祖记得无论几时起床都可以看到妈妈的笑脸。
  当然,她有时也生气,也会打骂他们,不过仍然是世上最好的母亲。
  那大孩子仍在问:“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没有人回答。
  承祖对学校手续自然最清楚不过。
  不消十分钟已办妥一切事宜,他带着孩子们去参观校舍。
  大孩子轻轻问他:“爸爸到什么地方去?”
  “呵,”承祖只得这样回答:“他去上班。”
  那孩子似乎满意了,紧紧握着承祖的手。
  承祖为之侧然。
  宋太太想吃日本菜,承祖即时送她去市中心。
  她很少开口,正好承祖也不爱说话,车里一片沉默。
  饭后回程中孩子们打盹睡着,车厢内更静。
  承祖仿佛听见宋太太轻轻叹息。
  住那么大的房子却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之处,真难以想象。
  再过一日,宋宅已全部打点好了。
  一踏进屋里,只觉装潢如建筑文摘中的插图,美不胜收。
  宋太太叫他弟弟。
  “我今日去考驾驶执照,祝我成功。”
  不知怎地,承祖不十分热衷。
  他喜欢她,也与褓姆孩子合得来,悠长暑假没事做,这已成为他的精神寄托。
  “泳池水已放满,你喜欢游泳吗?”
  承祖点点头。
  片刻她自外返来,告诉承祖,“我已考到执照。”
  承祖惆怅,这下子用不着地了。
  “可是为安全起见,我打算接载孩子,先把路练熟再说,这个暑假,还是靠你了。”
  承祖立刻展开笑容。
  她有点讶异,这个大孩子喜欢他们一家,这真是难得的缘份。
  承祖教孩子们游泳,忽尔听到长窗内有争吵声。
  褓姆一声不响,只是低着头。
  承祖不是没考虑过,他也知道这不关他事,可是在街上见到途人跌倒受伤也不管他事,理论上却应该见义勇为。
  他自泳池起来披上毛巾衣进屋子去看个究竟。
  刚好看到一个男人伸手把女主人推跌在地。
  他还想走过去欺侮她,承祖已经挡在二人之间。
  那男子猛地见到一个高大壮健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不禁一呆,被吓退了。
  承祖扶起她。
  她惨淡地说:“谢谢你。”
  这时褓姆拖着两个孩子进屋。
  承祖忽然做起感情顾问来,“可以解决的话,不如尽早解决。”
  她哭泣起来。
  他过去握住她的手。
  那天,他陪他们到下午才走。
  不到一个星期,惠祖说:“宋氏夫妇终于离婚了。”
  承祖问:“为什么拖那么久?”
  “赡养费问题。”
  承祖一怔,“她不像是贪钱的人。”
  “不是她,是他。”
  那样说,她的运气也就很差了。
  “孩子们归女方。”
  “她的确很爱他们。”
  “可是,还得仆心仆命出钱出力替那个无良的人养孩子,真倒楣。”
  “那也是她的孩子。”
  “你这个司机倒是忠心耿耿。”
  “是吗。”
  “有人看见你们在罗卜臣街露天咖啡座坐在一起。”
  “是吗。”
  “还有,你陪她在唐人街买菜。”
  “是吗。”
  “承祖,你未满廿一岁。”
  “是吗。”
  惠租叹口气,“危险人物。”不知是否说承祖。
  “是吗。”
  都是真的。
  有时承祖在宋家听音乐听到深夜。
  她寂寞,他也是,虽然当中差了十多岁。
  他觉得她温柔伤感,非常动人,同他那些小女朋友感觉完全不同。
  小女孩子只懂得吊高声线说话作娇俏状,可是她一举手一投足自然散发女性魅力,她的眼神对人对事有深切的了解及感情,承祖愿意与她相处。
  这种消息最易传开。
  在香港的父母听见,打电话来质问。
  承祖反问:“是惠祖说的吗?”
  “你别怪姐,我们适才方问她为什么不定期报导弟弟行踪。”
  承祖相信姐姐不会出卖他。
  “承祖,找朋友还是同年龄的好。”
  承祖否认说,“我不过是打暑期工。”
  “美国那边已经有消息了。”
  “我不想南下。”
  “承祖,父母从来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可是学业重要,希望你到仙打巴巴拉去。”
  承祖黯然。
  “惠祖会替你付注册费及学费。”
  届时他将住在宿舍里。
  承祖吁出一口气。
  “父母一直很少干涉你的自由,这你是知道的。”
  “是,我十分感激。”
  谈话中止。
  承祖为此纳闷许久。
  他当然不舍得,年轻的他想过违抗父母命令,离家出走,跟着她走到天涯海角。
  可是,她的孩子呢?
  孩子总需要上学以及过正常生活.
  他与她的开销呢,都叫她付不成?
  日子久了,他会成为她的小玩意,当他不再年轻活泼可爱,她会唾弃他。
  不不不,不可以在生活上倚赖任何人,尤其是一名女子。
  他会去继续学业,三年之后毕了业找到工作,他会再来找她。
  三年不是太长的一段时间。
  承祖胡思乱想,思潮扯到老远。
  她同他说:“我们一家三口带褓姆一同坐船去游览阿拉斯加,可否邀请你一起?”
  承祖微笑,“如果我自己缴付费用的话。”
  她也笑,“可以呀,没问题。”
  惠祖知道这件事后,只是轻轻说:“也好,当你中年之际,想起这次旅行,想必温馨。”
  承祖也明白,这其实是他的初恋,他自己也为之恻然。
  在游轮甲板上,他与地观看鲸鱼群飞跃喷水。
  雪白壮观的冰川叫他们心旷神怡。
  一日下午,他替她到酒吧去取饮料。一位同船的银发老人家和蔼地同他说:“那是你妈妈吗,你真孝顺。”
  承祖怔住,立刻说,“不,那是我姐姐。”
  老妇不大相信,“年纪差好多。”
  真多事。
  承祖很不开心,他一点也不觉得她老。
  他只觉得她秀丽、温柔、体贴。
  被同船老妇一提醒,他蓦然醒觉,他看她,同世人看她,也许有个距离。
  不管他愿意与否,旅游很快结束,他们都得回家。
  父母在家等他。
  一字不提,只说来替他准备行李,并且送他入学。
  一边教训惠祖,其实是说给承祖听:“人是有名誉的,世俗许多想法,仍须尊重。”
  惠祖奇说:“妈,我没有什么呀。”
  “你且听着,总不会错。”
  承祖只是笑。
  周末,他们到仙打巴巴拉去了一次。
  那地方有沙漠风味,原野与公路是红褐色的,处处见高大仙人掌,可是城内设施齐备。
  承祖一直很沉默。
  惠祖说:“女同学多漂亮。”
  他们探访过大学宿舍,母亲说:“如觉得闷,放假可以随时回家。”
  父母对他的慷慨,也真的难得,作为人子,无以为报。
  承祖忽然轻轻吟道:“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母亲很感动,“承祖,你真的那么想?”
  母子拥抱。
  该刹那,承祖的理智战胜了私欲。
  回家他抽时间出来陪母亲访友购物。
  他做母亲司机。
  母亲最爱感慨,“承祖小时最怕寂寞,四五岁时坐在门口流泪,抱怨没人陪他玩,说:‘医院里那么多婴儿,为什么不抱几个回家陪我’。”
  大家听到往事,都笑了。
  惠祖说:“我已经时时陪着他。”
  可是她比弟弟大五岁,那时只当他是婴儿。
  暑假已几乎过去。
  承祖送走父母,看到园子第一片落叶。
  他曾经透露将往美国升学,她只是说:“大家都会想念你。”依依不舍。
  如今真的要走了。
  一早,他带着一束小小紫色的毋忘我,去探访她。
  她有孩子,起得特别早,他替她买了中文报纸。
  那个早上,承祖记得很清楚,天下微雨,濡湿忧郁。
  姐姐老说这种天气像煞英国。
  承祖拉一拉衣襟,一雨就成秋了,无限秋思,下星期他就要起程南下,要待长周末才可返来看她。
  这次特地前来话别。
  到了宋宅,他把车停好。
  忽然看到大门打开。
  她一定是听到他汽车引擎声故而开门。
  他抬起头。
  不,不是为他。
  承祖看到女主人送客人出来。
  他年轻高大英俊,穿着西装,像是去上班,她披着丝绒浴袍,头发蓬松,可是神情不失愉快。
  他们都没有看见他。
  两人在门前窃窃私语,然后他走下石级,她轻轻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