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若文推掉。
  都是些言语无味的家伙。
  为工作强颜欢笑还能自圆其说,同他们在一起,心不在焉,双目无神,简直是受罪。
  穿着毛巾裕袍坐在露台上抽烟,她在日记上这样子写:什么叫做理想生活?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需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压力,不做工作的奴隶,不受名利支配,有志同道合的伴侣,活泼可爱的孩子,丰衣足食,已经算是理想。
  若文吁出一口气,差远呢,不知要努力到几时。
  这种理想生活状若至平凡至朴素,实际上没有多少个人做得到。
  等到有能力之时,又泥足深陷,恋恋风尘,始终堕在红尘中,不能超生。
  但愿有个志同道合的人。
  当然,若文不是不明白,不做金钱的奴隶,非要以毒攻毒,拥有许多金钱才行,还有,不为名利支配,也得有若干名利才能说这样的话。
  夜深,若文丢掉烟蒂,入房睡觉。
  有一件事不用担心,她无暇失眠。
  睡醒,不管三七廿一,跳起来便用冷水敷睑,半晌才想起是周末,不用上班。
  在门口找来报纸一看,果然,若文立即抛却一切再去仆倒床上。
  一朵花一样的人已经神经衰弱了。
  若文深深替自己不值。
  电话铃响起来,若文不想听,叫着「走开走开」。
  铃声恒久持续着,绝不气馁。
  这当然不会是她那些男朋友,那些人,每个号码响五下,没有接听,马上拨另外一个,务使有人来听为止,谁都不要紧,只要肯出来消磨一个下午,搂搂抱抱,喝酒聊天。
  这样有耐心而忠诚的电话,一定由她姐姐如文打来。
  果然不错,姐姐叫她中午去吃自助餐。
  「我不来了,谁叫你住得那么远,又不预约。」
  「小姐,我找你三天,找得到吗。」
  「我不来。」
  「一定要来,两个外甥女等着见你。」
  「我不来。」
  「若文,工作要与娱乐并重。」
  「咄,什么娱乐,一家大小弄个烧烤会就叫娱乐,闷死人。」若文蔑视姐姐。
  「去你的,你还想酒池肉林呢。」
  「我不来。」
  「我叫姐夫来接你好不好。」
  「不用,我才不开门,再见。」
  若文把电话插头拔掉,埋头苦睡。
  也许一睡醒已经白发萧萧,也顾不得了。
  门铃约在四十五分钟之后响起来。
  姐夫来了。
  这可爱的老好人,总是受如文支配得团团转。
  若文不忍心,挣扎着去开门,「来了,来了,稍等。」摸到眼镜戴上,开门一看,立刻推上。
  门外站的不是姐夫曾易生。
  那人问:「是葛若文吗,你姐夫吩咐我来接你。」
  陌生人,该死,派来一个陌生人。
  若文蹬足,这可怎么办。
  「你能在门外等十分钟吗。」
  「没问题。」
  「劳驾你。」
  人家一定以为家里有什么不可见人不可告人之事。
  若文讨厌姐姐干涉她已经不够理想的生活。
  梳洗更衣无论如何非廿分钟不办,她再度拉开大门时并没有期望那人仍在门口。
  若文是意外了,那个年轻人正坐在石级处读报纸,看见她愉快地招呼。
  他十分高兴地伸出手来,「我们是见过的,记得吗?」
  若文皱眉,摇摇头。
  「我叫刘迎新,你有我的卡片。」
  若文想起来了,他是理想生活先生。
  「你好吗,」她的态度有显著转变,「你认识我姐夫曾易生?」
  「易生是我大学里的师兄,」他笑笑,「那天你在人群中消失,我还以为没有机会可以再见面。」
  今日她脂粉不施,看上去年轻好几年。
  若文打量他,穿牛仔裤白汗衫的他,也较昨日更自在洒脱。
  他们两人之间的两次见面,机会率占几分之几?也许只得千亿分之一。
  若文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取过外套,与刘迎新出门。
  他车子开得很好,不徐不疾,很有分寸,这样速度,适合一家大小。
  忽然脸红了,大小,谁大谁小?
  小刘在旁见她无故飞红脸颊,不禁引起遐思。
  两人都没有讲话,车子驶抵郊外小洋房。
  若文终于说:「昨天,在电梯里。」她措词有点困难。
  「怎么样,可是挤到你了?」
  「不,你说——」
  「我说什么?」小刘鼓励她讲下去。
  这时候若文两个外甥女儿扑上来叫阿姨,将话柄打断。
  若文向小刘笑笑,拥着两名小女孩进屋。
  这是他们第一次约会,同姐姐一家四口在一起。
  天气非常的热,背脊不由自主地冒着汗,若文有点恍惚,姐夫是那种一下班就绝口不再谈公事的人,此刻泳裤一度,与小刘研究泳池卫生问题。
  若文靠在太阳伞下的藤椅上,像是盹着,又没有,她啜饮着葡萄气酒,自问很久没有如此自在过。
  假如每一个日子都似这个下午,那多像极乐世界。
  若文自杯子取出一块冰,放睑上摩娑。
  「……怎么样?」
  是姐姐同她说话呢。
  「谁怎么样,你指刘迎新?」
  「正是。」
  「还可以。」平日不一定会注意他,但因是姐夫的师弟,无疑他走了捷径。
  若文补一句:「我欣赏他的诚意。」
  如文点点头;「他是有那种味道,我看别的男生围在你身边把你当作蜜糖似反而觉得肉麻。」
  「有吗,」若文感慨,「哪里有这种事,今日女性出来走,身材面貌还算其次,最要紧的是有没有喧赫的私有产业。」
  「不是家底吗,行情又转啦?」如文笑。
  「咄,家底有什么用,统统是基金,动用不得,玻璃夹万,我指的是私人流动资金。」
  如文又笑,「我明白,即是私己钱。」
  「所以,姐姐,你看,我会耽在这里直至发酸。」
  如文正喝汽水,闻言狂咳,接着大笑。
  若文过份自嘲,很窘地坐在藤椅子上发呆。
  理想生活中,一定不允许姐姐这样的人存在,讨厌。届时若文会找一大堆江湖客来陪她,不准说她不爱听的话。
  「妹妹,」姐姐拍拍她的腿,「请你控制你自己。」
  姐夫在那边问:「什么事那么好笑?」
  小刘过来,如文把位置让给他。
  他问若文:「可以把笑话与我分享?」
  若文悻悻然不出声,小刘见她神色这样奇怪,倒有点罕纳。
  若文没头没脑的诉苦:「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刘看着她,待她继续。
  「我还没把话说完,我是说,今日女性若没有经济能力,谁会上来挑这个担子,非把经济能力搞好不可。」
  「我完全同意。」刘迎新是新派人。
  如文听见,辩驳道:「那丈夫要来何用?」
  小刘即时噤声。
  若文笑道:「丈夫是伴侣,不是饭票。」
  如文忽然大声嚷:「是,是是是什么都是,是伴侣,是朋友,是老师,是保镖,也是饭票。」
  轮到若文大笑。
  姐姐真是一个幸福放肆的女人。
  聚会结束后,仍由刘迎新把若文送回去。
  他说:「玩得很高兴。」
  「我也是。」
  奇怪,那样普通的一个家庭聚会,但若文内心的确觉得舒畅。
  她想起来,「那天在电梯里,你站在我后边,你好像说过一句话。」
  「我说什么?」刘迎新无比好奇。
  若文这时发觉他俩身体太过接近,连忙退后一步,「改天见。」
  她没有给他电话地址,要找是一定可以找得到的。
  除出工作,若文对于其他的关系,喜欢保持一点透气的距离。
  他是近年来唯一叫葛若文失眠十分钟的男性。
  星期天,姐姐一早又打电话来,亲姐妹就是有这点好处,有什么嫌疑不快,没隔宿之仇。换了朋友,总有人不肯原谅别人。
  「同我们一起看电影。」
  若文沉吟,「我有约会。」
  「刘迎新在我们这里。」
  「可是我的确约了女友,」若文问:「可不可以一起来,一共四个女孩子。」这是折衷办法。
  「不可以不可以,万万不可以,」如文马上激烈反对,「你好傻,四个女孩子,见
  到刘迎新,那还得了,何必替别人制造机会。」
  若文失笑。
  「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我们只得各走各路。」
  「多可惜。」
  「姐姐,小刘找姐夫,一定有正经事要谈,我不方便打扰,你别公私不分。」
  「来吃晚饭吧。」
  「不,我不来,我别有去处。」他要约她,不是难事。
  她不想给他有人钉他的感觉。
  姐姐生气,「我才不高兴苦苦哀求你。」扔下电话。
  看完电影,很早就回来,不知恁地一直期望有下一档节目,似有第六感,马上回公寓等。
  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早知这样辛苦,不如索性送上门去,何必太为人设想。
  等半晌,天渐渐黑下来,心中有牵挂的时候,时间不是过得特别快就是特别慢。
  六点钟了,无望了,若文站起来叹口气,想找本书看,同时弄一碗虾子面吃。
  电话铃响起来。
  若文有一丝高兴,却听到一把稚嫩的儿声找「赖建国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