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小娟,我们是说惯笑话的。」琪琪反而要调过头来安慰她。
  小娟吁出一口气,「晚安,琪琪。」
  琪琪有第六感,李举新会来找她。
  她等了三天。
  琪琪问秘书及手下:「华茂表行有没有人找我?」
  没有。
  琪琪觉得事有跷蹊,女性对谁与她有好感谁没有这种事上一向最最敏感,十次有十次猜中,错不了,李举新断不会从此失踪不理她。
  周末下班,一打开公寓门便听见电话铃响个不停。
  琪琪微笑,这一定是他。
  如果他约会她,她打算立刻答应。
  琪琪愉快地取过话筒。
  「吴小姐,我们是明辉医院。」
  琪琪十分讶异,「是,我是吴琪,有何贵干。」
  「吴小姐,约两个月前,你曾到敝院帮助我们一位病人。」
  「是,一点不错。」
  「吴小姐,同一病人已昨日再度入院,请问吴小姐是否愿意再一次帮他?」
  琪琪耳畔嗡地一声,思想刹那间炸为飞絮。
  「吴小姐,吴小姐。」
  电话那头的声音,犹如自宇宙另一头传来。
  琪琪说:「我马上到。」
  「谢谢你,吴小姐。」
  放下电话,琪琪没有立刻出门,她一时无法按理智办事,她先到浴室洗脸,半晌放下毛巾,取过手袋,检查荷包。
  然后才感觉到心头一阵痛,哎呀,她同自己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这才金星乱冒地离家赶去。
  一见到看护便说:「我要见病人李举新。」
  看护惋惜地轻轻说:「吴小姐,这次是他不愿意见你,他不知道你在此地,他不让他家通知你,是院方瞒着他把你请来」
  琪琪低下头。
  看护把针扎下。
  琪琪流下泪来。
  看护问:「痛?」
  琪琪不知如何回答。
  李举新根本没有痊愈,症状稍微压抑住,他便出院去透口气。
  这情况想必连小娟都知道,就琪琪一人蒙然不觉,笨,她骂自己,真笨。
  琪琪抬起头来,问看护:「倒底是什么症候?」
  看护苦笑,「除出白血病,还会是什么。」
  琪琪别转脸,「多久了?」
  「发现已有一年多。」
  「车祸不是主因?」
  「那次失血也使我们头痛。」
  琪琪同看护说:「你若需要我,随时叫我,半夜都不拘。」
  看护点点头。
  回到家中,琪琪一整夜坐在客厅中不寐,她从来没有为异性失过眠,不值得,她时刻警惕自己,现代女性切忌沦到这种地步。
  但看,她现在为李举新失眠。
  琪琪隔日隔日跑医院,看护脸色越来越沉重,琪琪越来越沉默。
  「吴小姐,你需要休息,明后天你不必来。」
  琪琪摸一摸自己的黑眼圈与苍白脸庞。
  「病人的父母想见你。」
  琪琪摇头,伤心人见到伤心人,许只会得抱头痛哭,一点帮助都没有,琪琪并无心情在这时候见伯父母,改天吧,如果有缘分,一定可以会晤。
  那日回家,琪琪累极入睡,她早有准备,把头搁在电话旁边。
  清晨,它响了。
  琪琪惊醒,忙不迭取电话筒,那边是小娟的声音:「吴琪,我表哥不在人世了。」
  琪琪早已知道有这样的结局,待它真正发生,却又不肯接受事实,整个人如踩在云端里。
  多么短暂的偶遇。
  「他很平安,他很感激你,他不愿见你,怕你伤心。」
  琪琪木麻地唯唯喏喏。
  小娟说:「回来再详谈。」
  琪琪把戴在手腕上的白金表转一个圈。
  她轻轻说:「你没有报答我,你甚至没有痊愈。」
  琪琪用双手掩住面孔。
  游伴
  求真终于下了决心。
  那是一个秋天的早上,空气清新,略见凉意,抬起头来,只见蓝天白云,一片祥和,求真知道夏已去秋已来,而我们生命中宝贵的岁月,就这样一季又一季,在指缝中溜过。
  所以她下了决心。
  她把那个电话号码取出来,放在茶几上朝着它看。
  林夫人把这个号码给求真的时候,睑上带着淡淡的笑,像是说着挺普通的事:「侬放心好了,」她说着上海话,「都是日本人,三个月换一批,绝对不认得侬。」
  求真当时低下头,上海话真好听,你是侬,他是伊,打个寻常招呼,都似浓情蜜意。
  林夫人即使胖了,中年了,也还看得出脸容曾经秀丽过。
  她接着说:「男人要白相,阿拉也要白相。」
  她给求真一个电话号码。
  求真收在抽屉里上整个夏季。
  直到今天。
  求真解嘲地说:我也是夫人呀,嫁人以后,外头管她叫薛王求真。
  可惜这个夫人见相公的时候少之又少。
  这一两年来,两人形同分居。
  每天早下,求真起来,梳洗完毕,就到泳池边坐到中午,吃过中饭,外出办一点事,回到家来,又到网球场坐到黄昏。
  为什么不出去消遣?求真微笑,同你喝茶的是一班人,调转枪头讲你闲话的,也是同一班人,有什么味道。
  不如独自吸一支烟,喝点酒,又当它一天。
  求真还年轻,不嗜打牌,原先是个大学毕业生,不想继续进修,与娘家不和睦,无处可诉心声,生活孤清,早成习惯。
  ——有个孩子就好了。
  但求真不能肯定,她是否会全意全心爱薛某的孩子。
  他俩关系已恶劣到公开谈判分手条件阶段。
  求真一口咬定一笔赡养费数字,薛某大吃一惊,索性搬出去住,命律师还价,就这样,坚持了两个夏季。
  拖太久了,求真告诉自己,浪费的是她的生命。
  今夏,她独自坐在浅水湾茶座,林夫人看见她,忽然过来,给她一个电话号码。
  她叫求真去玩。
  真是一种最原始的鼓励。
  求真郑重拨通电话。
  那一头传来悦耳愉快的女声,「宇宙伴游社。」
  求真镇定的说:「我需要一位伴游。」
  「是,夫人,请提出你的要求。」
  「他必须年轻高大英俊。」
  对方浅笑,「他们每一人都附合上述条件。」
  「和善,礼貌,有幽默感,擅对话。」
  「没问题,夫人。」
  「会跳舞最好。」
  「可以,请问夫人你几时需要他?」
  「今天黄昏。」
  「夫人,请你在下午五点半到华晶酒店咖啡室,胸前佩一朵白色康乃馨为志。」
  「就那样?」
  「他会找到你。」
  「好的,」求真点点头,「我会准时。」
  「夫人,所有开销归你,然后每小时的费用是——」接待员说出一个数目。
  求真笑了,这要比大律师的收费贵三倍以上。
  「夫人,你一定会觉得物有所值。」
  求真放下电话。
  值得,不值得,没有一定标准,她但求散心,不计代价。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约会。
  求真换上一套舒服的常服,配好手袋鞋袜,佩上那朵白色康乃馨,自己开车出门。
  酒店咖啡座很可能碰到熟人,求真并不在乎,她挑张桌子坐下,叫一杯矿泉水。
  三十分钟后,她开始尴尬。
  茶客纷纷离座去赶下一场晚餐,热闹的茶室人丁渐渐疏落。
  那人迟到。
  求真不由得有点生气,没有职业道德!
  她想起身拨电话到伴游社投诉。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走过来,附下身子,轻轻地对她说:「你好。」
  求真抬起头,来了,终于到了,千呼万唤始出来。
  年轻、高大、英俊,一点不错,完全附合要求,笑容纯洁可爱,打扮斯文。
  求真的面孔忽然涨红。
  对方却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求真点点头。
  他用的是英语,求真看他却不似日本人。
  他笑笑说:「我在那边留意了你好一会儿。」
  他讲的是真话,侍者把他喝剩的饮料拿过来。
  求真一看,怔住,巧克力冰淇淋苏打。
  新一代什么都不一样。
  她微笑,所以他迟到,她原谅了他。
  许久没有单独面对一个陌生男人,求真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然而倒底见惯场面的人,虽然有点紧张,仍然落落大方。
  他欠了欠身,「我冒昧了。」
  求真问:「我怎么称呼你?」
  「我名叫却尔斯。」他微笑。
  「那么,却尔斯,我们自这里到何处去?」
  他扬起一条眉毛,像是对求真的主动感到诧异,随即笑,「你想到哪里去?」
  求真吁出一口气,「我想吃一顿好菜,喝一瓶好酒,还有,希望你好好陪我天南地北地聊天。」
  却尔斯松口气,「那太容易了,那我绝对办得到,我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要求。」
  求真一窘,又不禁笑起来。
  值得,怎么不值得,她不知道多久没畅快的笑。
  「我们走吧。」她说。
  却尔斯召来侍者结账,求真有一丝诧异,一切开销不是归她吗,也许由他先垫付,她把打开的手袋又合拢。
  却尔斯说:「我带你到一间无名的小馆子去。」
  「好的。」求真轻轻摘下襟上花朵,随他离去。
  他开一部小小开篷车,直向郊外驶去。
  求真任由凉风吹拂头发,好久没这样轻松,没想到金钱还可以买到某一个程度的快乐。
  却尔斯看她一眼,「你好象很享受。」
  求真眯着双眼,「每一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