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太太自电脑荧屏及钮键中抬起头末,“老样子。”语气平淡。
  晚儿,是他们十六岁的独生女。
  许冠彤在四十二岁那年才生下她,因此取名晚儿,指晚来的孩儿。
  许氏伉俪是志同道合的昆虫资料研究专家,结婚多年,感情融洽,为了事业,并未想过生儿育女,晚儿的莅临,是一宗意外惊喜。
  当下许冠彤问:“晚儿呢?”
  许太太答:“出去了。”
  “心情仍然坏透?”
  许太太点点头,大惑不解,“真正奇怪,干科学的父母,养育的女儿却似艺术家,情绪如许不稳。”
  “晚儿自小如此。”
  “会不会是隔代遗传?”
  “一隔三代咱们许家也没有干文艺工作的人。”
  许太太感喟:“那么一定是那著名的代沟,我们生她的时候已经老大。”
  “胡说,”许冠彤不承认,“张某,蒋某,庄某他们也都是中年生子,人家就没这么烦恼。”
  “许是因为爱玛的原故。”
  许冠彤不耐烦:“爱玛只是晚儿的保姆。”
  许太太的声音仍然很平静,“但是你知道孩子们,有时为一只狗一只猫,都会动真感情。”
  “不是孩子了,她刚考入联合国科技学院,明年春假一过,便得入学。”许冠彤说:“更衣吧,王教授在等我们呢。”
  许太太连忙应,“是,我马上准备。”
  他俩盛装出去赴宴。
  过没多久,许晚儿便回来了。
  一进门,她便听见电子感应器同她说:“你好,晚儿,你父母不在家,晚餐已经准备好,今夜电视节目不坏,九时半播放的‘人类之足迹’特别精彩。”
  晚儿在宽敞的客厅坐下,落寞的说;“又只得我同你。”
  “是,自从爱玛停工之后,只剩下我。”
  晚儿斟一大杯果汁喝,不语。
  “晚儿,或者,你应当结交一些同龄朋友。”
  晚儿笑笑,不语。
  “人类需要朋友呵护关怀,你不该独处。”
  晚儿站起来,“多谢关心,我不会有问题。”
  她朝卧室走过去。
  谁都看得出她心情坏到极点。
  晚儿闷声不响倒在床上,眼睛看看天花板,双手枕在头下,半晌,她起来走到书桌前坐下,同她的私人电脑对话。
  “刚才,我去看过爱玛。”晚儿按下字键。
  电脑荧幕打出字样:“爱玛近况如何?”
  “她不中用了。”
  晚儿忍不住饮泣。
  电脑似知道晚儿伤心,故安慰道,“天地万物,均有寿命,寿终则自世上消失,生老病死,乃天理循环,不宜过度悲伤。”
  “可是,爱玛是带大我的保姆。”
  “我知道,你们相处十六年。”
  晚儿凄苦,“我舍不得她。”
  “人之常情。”
  “爱玛爱我。”
  “是,她的确是位尽责的好保姆。”
  “她从未打过我一下,从未责骂我一句,她以无穷无尽的精力以及智慧来带大我,”晚儿哭,“她又是我最好的朋友。”
  “晚儿,你很幸运。”
  “她现在要离我而去了。”
  “晚儿,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我心中充满悲伤,我实在不舍得她。”
  电脑至此忽然顾左右言他,“晚儿,麦可多久没来了?”
  晚儿擦干眼泪,“好几个星期。”
  “你们还有没有见面?”
  “有,今早在学校碰见他。”
  “为什么不同他谈谈?”
  “我试过,一开口就被他截去话题,整个小时,他都说着足球队里的是非,他的烦恼比我的还要大还要多,我反而成为他诉苦的对象。”
  “可怜的晚儿。”
  晚儿叹口气,“你会不会笑人类过分膨胀的自我中心?”
  电脑含蓄地回答:“这的确是人类一个显著的弱点。”
  晚儿深深叹息。
  “有没有同父母讨论过你的情绪?”
  晚儿茫然问:“爸爸妈妈?”
  “是呀,他们是公认的有识之士,应该可以帮到你。”
  爸爸妈妈?晚儿答:“他们的学问太高,智慧太深,我从未试过真正与他们接触,他们工作繁忙,社会责任深重,在父母面前,我时刻觉得自己幼稚缈小,许多话开不了口。”
  电脑没有回答,象是在叹息。
  晚儿终于说,“我要休息了。”
  “晚安。”
  晚儿按熄电脑。
  她可以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到爱玛的情况。
  妈妈指着说:“这是爱玛,由她来照顾晚儿,好吗?”
  爱玛咕咕咕地笑,双手接过晚儿,晚儿随即听到妈妈松口气,“好了,大学催我上班呢,这下子可以脱身了。”
  自此以后,妈妈便很少搂抱她。
  母亲不是不爱她,但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母亲是理智型的事业女士,一切讲计划,原则,道理,她不会溺爱纵容孩子,她连对自己,都极之富有纪律,她不是那种温情泛滥的母亲。
  许太太大部分时间,留在实验中,即使回家,也关在书房内,忙着研究功课。
  小小的晚儿前去敲门,母亲也让她进去,同时,把有关昆虫的知识告诉她。
  这是晚儿童年时至大的享受。
  孩提时的她,已知道自然界动物约有一百五十万种。昆虫不过是节肢动物中的其中一类,人类,是脊椎动物中的哺乳类。
  晚儿对蝴蝶最有兴趣。
  她一早已经知道蝴蝶是鳞翅目昆虫,七岁的她看得出朴啄蝶与蛱蝶的分别。
  母亲让她坐在书房另一头的椅子上,教会她这些。
  在晚儿心目中,母亲是庄严的,甚至有点神圣不可侵犯。
  她从不搂住女儿坐膝盖。
  朦胧间听见父母应酬返来。
  母亲轻轻说:“累得很,有时真想退休。”
  “退下来之后,不怕成为无用之人?”
  “可以有多些时间与晚儿相聚。”
  “晚儿已经是大学生了。”父亲打着呵欠。
  “时间过得真快。”
  “真的,晚儿出生好像只是去年的事。”
  “嗳,一点点大,哭声洪亮。”
  晚儿听得父母说她,不禁微笑。
  片刻他们进房去,室内又恢复寂静。
  父母亲象是忘记当中十六年的事了,那段时间有爱玛,父母亲专心工作,因而得到国际上好几个著名奖章。
  爱玛带幼婴去注射防疫针,爱玛去替她领护照,爱玛为她办小学入学手续,爱玛帮她补习功课,爱玛与她进百货公司添置衣物。
  开头是倚赖,后来是尊重,到最后,晚儿与爱玛成为莫逆。
  小男生怎么样邀请她去看电影之类的秘密都只告诉爱玛。
  如今爱玛要离开她,当然伤心。
  第二天起来,晚儿走进客厅,电子感应器对她说:“早,晚儿,你父母已去上班,你昨夜未用晚餐,今早想吃什么?”
  早出晚归,是许冠彤夫妇长年累月的生活习惯。
  阳光和煦地照进室内,晚儿却没精打采。
  电子感应器说:“听讲,爱玛不会回来了。”
  晚儿用手掩住脸,“是有这个可能。”
  “我们在这间屋子内共事十多年,我希望能去看她。”
  “我已替你问候她。”
  “你耽会儿去看爱玛?”
  “会,有什么话要说?”
  “我们永远怀念她。”
  晚儿颔首。
  “但是,晚儿,你总得吃点东西,我吩咐厨房给你弄。”
  “一客三文治已经足够。”
  “加个香蕉奶昔吧。”
  “谢谢你。”
  稍后,晚儿出门去探访爱玛。
  爱玛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在宇宙电脑机械工程大厦的十一楼修理部。
  噫,爱玛应该在医院里才是呀!
  呵,一定是说故事的人忘了告诉读者,爱玛不是人类,爱玛是一具电脑机械人,输入爱玛的电脑程序由专家设计,所以她是一个最好的保姆,因为她贮藏丰富育婴知识与儿童心理资料,因为她体力无穷,还有,她永不动气。
  至可惜的是,她的寿命,亦即是操作有限期,只得十五年。
  到了今天,已届极限。
  修理技工小何见到许晚儿,马上说:“许小姐,你来了。”
  晚儿焦急地问:“爱玛如何?”
  小何见她如此忧虑,不禁恻然,这几天她日日都来探访这具电脑机械人,不住恳求技工帮忙修理,小何开头觉得少女小题大做,暗暗好笑,随后被她的真挚感动。
  可惜机械人寿命出厂时已经决定,无可挽回。
  一般人家待机器如机器,一旦报销,使唤人收废钢烂铁那样取走,可是这位许小姐把机械人当了真人,把修理部当作医院急症室,叫众同事啧啧称奇
  当下小何说:“它在九号修理室。”
  晚儿急急赶去。
  另一位技工小张问:“那具机械人到底有无得救。”
  小何摇头,“活足了,不算夭折。”
  “那么,它主人为何伤心?”小张莫名其妙。
  “那女孩子感情太丰富。小何答。
  “你别说,我那三岁小女儿就不大分得清保姆是机械不是人。”
  小何苦笑,“有什么办法,父母在外忙生活,孩子不交给它们交给谁?都说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呢。”
  “我决定在女儿稍微懂事时同她解释人与机械的分别。”
  “这一代小孩接触机械多过接触人。”
  “一切自动化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