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可以说一句:也曾经年轻过。
  这一夜,不晓得为什么那么长。
  那一年,也特别不容易过。
  志昌陪着曼曼倒处吃喝玩乐,消磨时间。
  曼曼清醒的时间很少,酒精腐蚀了她的容颜,也给她带来麻醉。
  醉后她总是显得十分高兴。
  一夜舞罢,自会所出来,她踉跄地走出草地,在喷水池畔摔跤。
  志昌连忙扶起她。
  她格格地笑,“志昌,你可爱我?”
  志昌不敢回答。
  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一千次。
  “如果你爱我,我们一起到香港去。”
  志昌鼓起勇气,“你可爱我?”
  曼曼凝视他,“不,我只爱沈仲明。”
  志昌默然。
  他侧闻沈仲明已遇不测,对着曼曼,没人敢说出来。
  曼曼忽然哭泣。
  半晌,她又问:“笑芳呢,好久不见笑芳,”随后又解说:“笑芳八成是给我气走了。”
  这个时候,刘志昌也忽然想起娴淑可爱的笑芳。
  “志昌,后天晚上,我随父母乘搭沪江号到香港去,不再回来,你若有意思,也一起走吧,一定可以替你多弄一张船票。”
  志昌想到父母,想到笑芳,没有回答。
  “我不能再等仲明,多次做梦,都见到他,他告诉我,不必等他,他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曼曼又再哭泣。
  刘志昌考虑了一日一夜。
  他同家人商量良久。
  他记得母亲说:“去投靠你舅舅吧,去,到香港去也好。”
  老母亲把仅有的一块三两重小黄鱼金条放在他手中。
  他跑去与笑芳道别。
  笑芳什么都不敢说。
  志昌却道:“一起走吧。”
  笑芳以后一直不知当时勇气自何而来,马上一口答应。
  当时的家,已经不值得留恋。
  人口繁杂,整屋女性,自母亲至嫂子没有一个有经济能力,是以只懂得乌眼鸡似缁铢必计,终日纷争,侄子侄女不住生下来,都是资质平凡且又不听话的顽劣儿,环境挤且贫,看不清前途……
  走就走好了。
  家里多一个人少了一个人根本没有分别,可喜的是从没人把她当摇钱树,那也真得讲条件,笑芳不够条件。
  她随志昌离去。
  不是乘搭沪江号,而是一只自宁波出发的小货船。
  之后,没有回去过。
  至今每个月还给老父母汇钱。
  当中的挣扎,多说无益,彼时中国人,视吃苦为常事。
  他们却没有即刻结婚。
  志昌开始寻找曼曼下落。
  每见到一角红裙,心中便有牵动。
  年岁渐增,他后悔当年因曼曼一句“我不爱你”而受到伤害,真爱一个人,何必斤斤计较。
  他在舅舅的工厂做一分苦工,因资质不算出色,几个表妹皆看不起他,倒是省下不少麻烦,比起那三个叽叽喳喳的女孩,笑芳更显得脱俗。
  他渐渐真正爱上笑芳。
  两年后两人结婚,在北角区租一间小房间成立小家庭。
  他日夜兼两份工作,笑芳白天教私校,晚上接大堆功课簿回来改。
  没想过要孩子,可是翌年刘志昌还是象苦情片中的男主角那样,患上肺结核。
  幸亏香港医疗服务已经相当妥善,不久便治好了病,笑芳补习英文,考试合格,另外找到一份更理想的工作……
  多年后宣仁才出生。
  是宣仁叫他们忘记弟弟斯,忘记朱曼曼,忘记沈仲明,忘记过去一切不愉快的事。
  宣仁的出生是志昌与笑芳生命中的转折点。
  笑芳曾说:“我就不记得母亲曾经如此疼惜我。”
  “孩子多,难免疏忽。”是颇合解释。
  四年后,宣真也来到刘家。
  渐渐他们忘记身为道地的上海人,在这个挂米字旗的殖民地心满意足地生活下去,喝咖啡,喜欢到一种茶餐厅,价廉物美,香喷喷。
  不是没有遇到故人。
  象冯民建、吴少玲,都是大学先后同学,伍伟民、苏洁沁则是邻居。
  但没有朱曼曼。
  与吴少玲说起朱曼曼,她象是根本记不起这个人。
  “喏,穿红衫,风头极劲,男孩子,都为她倾倒那个。”
  少玲纳罕,“谁呀,有这么一个人吗?”不以为意。
  笑芳提醒她:“是沈仲明的女朋友。”
  “不记得了,”少玲摇头,“印象中只有你,活泼刚健,英文说得象外国人一样。”
  笑芳没有再追究下去。
  整夜回忆不寐,第二天,她睡到差不多中午才起来。
  志昌取笑她,“好睡好睡。”
  “真幸福,”笑芳说:“能在自己的床上睡至日上三竿。”
  志昌沉吟,“有事与你商量。”
  “请说。”
  “我想登报寻访朱曼曼,及沈仲明下落。”
  笑芳一怔“都隔了这么年了。”
  “就这样刊登吧:××年弟弟斯圣诞夜一别……”
  笑芳加一句:“他们的后人也可以。”
  “好,加一句,寻找△△年华南大学英文系同学沈仲明与朱曼曼。”
  “约他们在新弟弟斯见面。”
  “你不反对?”
  “小刘,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的建议。”
  这是真的。
  能够维系那么多年夫妻关系,当然有点道理。
  这也是刘志昌寻找最后答案的时候了。
  笑芳愿意成全他。
  报上终于刊出寻人广告。
  三天后,他们接到电话,却是一张畅销日报的年轻记者前来发掘新闻。
  刘志昌开头啼笑皆非,转念间,又觉得新闻的宣传价值比广告更大,有点踌躇。
  他同笑芳说:“要拍照的,凭我此刻的卖相,不宜出镜。”
  笑芳素有涵养,替他想办法,“你现在的样子不重要,我还存着一张四人合照,拿给记者去刊登吧。”
  “什么,”刘志昌一怔,“你有我们四人合照?你从来没提过。”
  笑芳答:“你从来没问过。”
  照片取出,已经泛黄,两夫妻默然凝视。
  美丽的曼曼与英俊的仲明紧贴而坐,多年之后看去,仍是一对璧人。
  志昌与笑芳则落落大方面对镜头。
  笑芳自觉姿色平庸。
  可是志昌却说:“曼曼的样子,与我想象中有点出入。”
  “怎么样出怎么样入?”
  志昌却讲不出来。
  年轻的记者小姐代他发言:“这位朱小姐打扮比较妖冶,倒是刘太太,彼时已甚具时代女性特质。”
  志昌与笑芳交换一个眼色,尽在不言中。
  访问登出来,照片复制得甚为清晰,曼曼与仲明,任何一人假如住在本市,都应该看得到。
  终于有消息了。
  报馆拨电话来,说是有位小姐求见。
  刘志昌忙不迭问:“可是朱小姐本人?”
  “姓是姓朱,但只得廿余岁。”
  他们还是见了面。
  在新弟弟斯。
  那位小姐一进来,笑芳就说:“你是朱曼曼的千金。”
  那标致的少女点点头。
  刘志昌看得呆了,活脱脱一个印子印出来:微蹙的眉尖,大眼睛,削肩、小腰身,这明明是朱曼曼。
  她却有一个曼曼没有的笑容,“我叫朱梅,我是朱曼曼的女儿。”非常爽朗。
  笑芳立刻问:“令堂呢?”
  “呶,家母早十年已在美国三藩市逝世。”
  刘志昌胸前如中了一拳,闷痛之余,作不了声。
  笑芳低下头。
  “她有一张照片,同报上那张一模一样,一直放在案头,我自孩提时期起就记忆深刻,你们是家母的同学吧,还有一位沈先生呢?”
  刘志昌说:“我们没有他的下落。”
  笑芳问:“令尊呢?”
  “他很好,”朱梅并不介意同前辈闲话家常,“他与家母合不来,但是待我甚厚,此刻我在他的建筑公司任职。”
  线索完全中断。
  他们并没有比从前知道得更多。
  “家母去世后我承受了遗产,我知道那帧照片对她来说有特殊纪念价值。”
  “是,我们一直挂念她。”
  “她也是呀,我时常看见她凝视相片。”
  朱曼曼始终没有自过去走出来。
  她一直活在那段日子里。
  “她……”刘志昌终于问:“生活得快乐吗?”
  朱梅笑笑,“她十分忧郁。”
  “你有没有听她说过我们?”
  朱梅摇摇头。
  笑芳觉得谈话应当结束,“谢谢你的时间,朱小姐。”
  一行三人来到门口,遇巧刘宣仁开车来接父母,一眼看到朱梅,便呆住了。
  是那种灵魂倍受激荡,不知身在何处的发呆,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刘氏夫妇一见平时鬼灵精儿子这副模样,便笑了起来。
  刘志昌对儿子说:“麻烦你送一送朱小姐,我们还想逛逛街。”
  宣仁忙不迭答应。
  朱梅甚为大方,“我不客气了,刘伯伯刘伯母,再见。”
  笑芳目送一对年轻人离去。
  之后,又等了许久,再也没有别的消息。
  笑芳说:“沈仲明怕早已不在人间。”
  志昌默认。
  “小刘,故事中,每一个情节都必须有一个交代,现实生活里,却有许多永久的悬疑。”
  “是的。”
  “假如当日你同曼曼一起南下,她会快乐一点吗?”
  志昌摇摇头,“我们并不相爱,怎么会有结局,我爱的是你。”
  “今天我相信你。”笑芳笑。
  “这是什么话!”
  笑芳又问:“我们快乐吗?”
  “我们算是人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