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小姐颔首,“你父亲真能干,一枝笔可支付你留学费用。”
  “是,听说不是很多写作人做得到。”
  “简直绝无仅有。”
  桂明微笑说:“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都可以。”
  “真的?”
  “对你,桂明。我不说假话。”
  桂明吃一惊,“你对别人说假话吗?”
  她笑,“通嘴胡言,从无真话。”
  桂明骇笑。
  “愿听你的要求。”
  “我想要一张你的放大签名照片。”
  “明日我令人送来。”
  “谢谢你。”
  “桂明,来,让我拥抱你,别忘记我。”
  桂明说:“谁会忘记你。”
  “会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终有一日,观众会忘记我。”
  “那么,你今日更要小心打算。”
  “我会,桂明,你放心。”
  她紧紧抱住年轻人,然后松手,“千万保持联络,世上只有你真正关心我。”
  桂明走了。
  行李中最贵重的,是银相架裹施小萍的签名照片。
  同学并不迷明星,无人对照片有太大兴趣。
  洋同学间:“你的姐姐?”
  桂明但笑不答。
  小女朋友甚有妒意,“她发型过时了。”
  又有人问:“有廿六七岁月吧,多老。”
  “这到底是谁?”
  也有人比较熟悉行情,“我知道,是明星吧,叫施小萍,非常红,但形象不算正派。”
  虽然都装作不经意,但当这一颗明星在大学宿舍出现之际,大家还不是目不转睛。
  施小萍穿一套咖啡色羊毛衣裤,披皮裘,长发随意束在脑后,不知怎地,雪白面孔同大学古典建出奇配对。
  接待处通知桂明,说他有访客。
  桂明来到楼下,一看呆住。
  他以为自己做梦。
  揉揉双眼,发觉是真的,大喜叫嚷。
  施小萍也十分欢欣,“在街上碰见,定认不出来,你高了这么多。”
  其实桂明早已高足,不过施小姐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好了。
  她喃喃:“长这么大了,是大学生了,认识你之际,才那么一点点小个子。”
  他俩紧紧拥抱。
  同学们投来艳羡的目光。
  “你怎么不预早通知我。”
  “我在伦敦拍外景,顺道而已。”
  “逗留几天?”
  “明日去巴黎。”
  桂明不敢露出失望之情,他已经够满足了。
  “你爸好吗?”
  “托赖,最近他已减产,乐得清闲,听说有新一批编剧,讲究不眠不休开会,并且愿意改稿,修改重写十次八次都面不改容。”
  “是,”施小姐颔首,“风气已变。”
  “幸亏家父一向有打算。”
  “请我喝英人著名的下午茶如何?”
  他俩到附近小餐厅坐下。
  “我有礼物给你。”
  桂明惊道:“实在不能再收你的重礼了。”
  可是施小姐已经送上一只名贵手表。
  却之不恭,桂明说:“谢谢你。”
  她握着他的手,“桂明,我恋爱了。”
  桂明犹疑,“上次听你说要结婚。”
  她笑,“忘记上次,这次是真的。”
  自古中外电影皇后对感情事总有点迷糊,施小萍自不例外,桂明不以为忤。
  “仍是公子哥儿吗?”
  “不,他有自己的生意。”
  “记者可知道此事?”
  “知道。”
  “下次别让他们知道。”
  “还有下次?”施小萍骇笑,作势欲打桂明。
  “喧扰得太厉害,妨碍事业。”
  “我决定息影。”
  “千万不。”
  施小姐没好气,似笑非笑地说:“别告诉我施小萍属于大众。”
  “这是事实。”
  “我累了。”
  “休息完再来呀,我真不明白,电影事业给你名、利、地位,以及精神寄托,可是你一直十分厌憎这一行。”
  施小萍疑视他,“嗯,到底是大学生了,口吻不一样。”
  “清心直说,得罪了你吧。”
  “不,只有你会对我说真话。”
  “我怕你不高兴。”
  “谁对我真心我总知道。”
  “电影是你事业,别轻易言弃。”
  “做一行厌一行。”
  “既然生活无忧,大可半退休。”
  “正打算如此。”
  桂明忽然提醒她,“钱财要小心。”
  施小萍笑了。
  她从来不担心这个,财来自有方,各路英雄争向献媚,唯恐她不收礼物,本身片酬也不弱,收入不菲。
  “谢谢你忠告。”
  “那位幸运的先生干哪一行?”
  “他是一名基金经理。”
  原来做的是投机生意。
  她把照片给他看。
  人长得还算登样。
  施小萍看着表,“导演军令如山,我要回去了。”
  桂明送她上车。
  她看着他微笑,然后关上车门。
  桂明好不失落,一颗心巴不得跟着她飞出去。
  翌年暑假,他回家度假。
  第一件事便是找他的偶像。
  胡太太说:“你找施小萍?”
  “正是。”
  “这不是时候,她闹情绪,已经躲起不见人。”
  什么?
  胡匡伸一个懒腰,“一代美女隐退,另一代又冒出来,还是靠脑力好,待所有美女都老去,褪色、没落,我那一枝笔仍然继续写。”
  桂明追问:“发生什么事?”
  “她男朋友生意失败,连带坑了她的私蓄,她得从头开始。”
  桂明楞住,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胡匡说:“别替她担心,一下子又翻身。”
  胡太太沉吟,“美色大不如前,看样子不容易。”
  “一定有办法,她们,都是狐狸精托世。”
  桂明一震。
  “普通女子,哪里会去得那么高那么远,又拥有那么多那么不知足。”
  桂明几乎把电话打烂。
  在录音机上留下姓名原委。
  终于,在半夜,回音到了。
  施小萍声音相当平静:“桂明,回来了?”有三分欣喜,“我们非见个面不可。”
  桂明放下心来,“我以为你不再欢迎我。”
  “怎么会,你是我唯一朋友,现在方便来我家吗?”
  “十五分钟后到。”
  人开门给他,桂明轻轻走进光线柔和的公寓,推开书房门,他以为眼花,长沙发上躺着一只白色长毛的小动物。
  他吃惊,险些叫出来,它像煞他少年时见过的那只狐犬。
  但是沙发上的它忽然蠕动起来,啊,原来是盖着白色皮裘的施小萍。
  桂明松口气,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醒来,看见桂明,呜咽一下,“我以为你不爱我了。”
  桂明轻轻说:“我永远爱你。”
  她低声饮泣。
  桂明心碎,他一动不动陪伴她到天明。
  美女憔悴许多仍是美女。
  太阳升起,她精神略佳。
  佳明问:“有何打算?”
  “已接了三套电影。”
  桂明宽慰,“那多好。”
  “本行吹淡风,势必不能像从前那样一年轧十二部片了。”
  “损失重吗?”
  “三千余万。”
  “那还算不幸中大幸。”
  “尚余些房产,一时又脱不了手,故只得重操故业。”
  “以后,要带眼识人。”
  “说得是。”
  他们紧紧拥抱。
  施小萍似乎振作许多。
  整个暑假他都陪着她。
  被记者拍下照片,传他是她的新男友。
  桂明对传言一笑置之。
  等暑假完毕,施小萍彷佛已似没事人一样了。
  至少,表面上与没事人一样,而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面子上做得好,已经不简单。
  桂明心安理得的回英。
  胡匡问妻子:“他俩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手上拿着一本刊物,封面正是施小萍与他儿子。
  胡太太却丝毫不担心,“他们一直像姐弟。”
  “会不会有暧昧?”
  “你倒想,”胡太太大笑,“凭什么,人家男朋友全是什么样身份的人!”
  “这倒是真的。”
  “放心,施小萍不会如此糊涂。”
  “说得对。”
  “她同他谈得来是真的。”
  “你说奇不奇怪。”
  “她历尽沧桑,自然懂得欣赏真纯的友谊。”
  “对了,施小萍究竟什么出身?”
  “她很少提起,彷佛是人家的养女……”
  桂明听不到这些,即使听到,也不会在乎。
  他毕业那年,父母没来参观毕业礼,施小萍却来了。
  她比起她自己的全盛时代,姿色已经差很远,可是不知底细的人看到她,仍然百份百惊艳。
  她帮桂明拍照。
  在校园小息时她问:“有女朋友没有?”
  桂明英笑,“大丈夫何患无妻。”
  她却说:“我秋季将嫁到新加坡。”
  “啊。”
  “突然吧?”
  “还好,恭喜你。”
  “从此息影。”
  “那人对你好就可以。”
  “他愿意与我平分财产。”
  “呵那就很爱你了,不过,需签署合约。”
  “都已签好作实。”
  桂明点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吃次亏学次乖。
  “送我回酒店吧。”
  在车上她在后座打盹。
  自倒后镜看去,桂明忽然又看见雪白毛茸茸一堆,像煞一只狐狸在后座蜷伏。
  他转头一看,却只看到睡梦中带笑的施小萍。
  又眼花了,他想。
  这次分手,她作归家娘,而他,将踏入社会拚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