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之后回到房间,他斟出冰冻啤酒,静静坐在大沙发内听音乐。长窗外有同事孩子嬉戏声,哈哈哈哈,可爱清脆地笑,互相追逐。
  往日连环只要听到他们的笑声,便觉得快活松弛,安然盹着。
  今日他沉默地喝着啤酒,一点睡意都没有。
  很快地下便囤积了一大堆啤酒罐。
  门外小孩争吵起来,一个说:“你为什么推我?”
  另外一个答:“你不同我玩,我怎么推你。”
  连环叹口气,站起来去推开窗,孩子们见大人出来,纷纷跑开。
  天色暗下来,他做三文治吃,同事叫他过去下国际象棋,他并没有推辞,坐在人家客厅,一连赢了三局,杀得英文科教授面目无光。
  人家站起来尴尬地打呵欠,“夜了夜了,该休息了。”
  连环一点不困,他的时间忽然比人多出三分之一来,平日来不及做的工夫,都可以趁深夜赶出,他自嘲地说,那多好,羡煞旁人。
  第二天,他照常上课。
  回到镜子面前,自觉面具颜色又添深了,更像一只壳子,几乎敲下去会有“咯咯”声。
  那天晚上,他仍然没有睡,学生来探访,一聊便三两个小时。
  他坐在大沙发里,看着天空转为鱼肚白,连环真不相信有人可以从此戒却睡眠。
  他换上干净衣服,周而复始,再踏进演讲厅。
  那天下午,回去取讲义的时候,他看到有人坐在他的大沙发里,背着他,一头长望发落在椅背上。
  终于找上门来了。
  连环异常镇静,把门关得大声点,好让不速之客听见。
  她没有转过头来,只是举起双手,伸一个懒腰。
  连环语气平和,“十分钟后我有课,你要说话就得快。”
  客人一怔,笑说“没有特权了吗?”她仍背着他。
  连环找到他要的讲义,“你若不讲,就要等三小时之后。”
  “我等你回来好了。”她没有犹疑。
  连环笑笑,他不相信。
  “一直都是我等你,坐在门口大石上不知多少次,你不是忘记了吧?”
  连环答:“那么,就请你等等我。”
  学生也在课室等他。
  足足三小时后他才回到宿舍,香紫珊仍然坐在原位,好像动都没有动过。
  连环放下书本,“让我听听,你有什么话要说。”
  香紫珊转过头来,“我会好好地报答你。”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我低估了你,我愿意补偿。”
  连环举起双手,笑道:“我已退出这个游戏。”
  “你现在不能退出!”
  “为什么?”
  “此刻已经到了要紧关头,即分胜负,你必须坚持到底。”
  “像你们这种玩法,赢了也是输了,不会有胜利者。”
  “连环,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我丝毫没有损失,毋须补偿。”
  香紫珊变色,她打开烟包,抽出一支香烟,点着它,深深吸一口,连环已经注意到厅堂间已经充满这种烟味,他闻了有点眩晕。
  他去推开长窗,顺手抢下阿紫手上烟卷,用力扔出园子。
  香紫珊过来,双臂搭在连环肩上,她喜欢对异性采取这个有利姿势,连环轻轻推开她,她趁势看到连环双目里去。
  他任由她看个足够。
  她轻轻说:“你喜欢做什么都可以,连环,让我们放一把火把老屋烧掉,我们不住,也不要给别人住。”
  连环静静看着她,不出声。
  “这样吧,我同你先联合起来,把香宝珊踢走,然后再撇徐可立,这样够精彩了吧?”
  连环仍然一声不响。
  “你喜欢怎么样尽管告诉我,我设法替你办到。”
  连环维持缄默。
  “你要我戒掉坏习惯是不是,没问题,都依你。”
  连环摇摇头,“你的坏习惯是你的事,与人无尤。”
  “怎么了,还没有消气?”
  “我并没有生气。阿紫,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看得出来,你的魔术已经消失。”
  “你是什么意思?”香紫珊大惊失色。
  “我自由了,经过那些年,我终于自由了。”
  “我不相信!”
  连环静静说:“我何尝相信,我比你更以为这是一生一世的事,但事实如此,香紫珊,自此你归你,我归我,我俩再不会走在一道。”
  “你拿着我母亲一半财产预备怎么样?”香紫珊声音已变。
  “我会保持它留为纪念,令堂有深意,少了我这一份,你们三人斗不起来。”
  香紫珊冷冷讪笑,“原来她是为我们好,我还以为我们这一套都自她处学来。”
  连环不再言语。
  香紫珊蹲在连环面前,逼他转过头来,看他的眼睛。他眼中燃烧的那一点火从来都瞒不过她,无论他装得多么冷酷,无论他如何心灰意冷,那点火从来没有熄灭过,他会听她的。
  但是这一刻,连环双目碧清,一点杂质都没有,如两汪潭水。在他瞳孔中,她可以照得见自己影像,没有火,那朵小小火焰不知在几时已经熄灭。
  香紫珊退后一步,坐到地上。
  连环扶她起来,“回去吧。”
  她失去了他,这是不可能的事,她一向拥有他,他的身体他的思想他的时间他的灵魂。
  她竟失去了他。
  “回去同徐可立与香宝珊言和,大家仍是朋友。”
  香紫珊不相信连环会说出这样清醒的话来,她双臂抱在自己胸前,不知道失却连环会使她觉得如此冷。
  她从来没曾想过他会离去,她满以为生生世世,他是她家生的奴隶,他自幼便已属于她。
  连环打开了门,恭敬送客。
  香紫珊仰一仰头走出去,连环关上门。
  香紫珊在石阶上绊了一下,要扶住栏杆,才能跌撞地站稳,匆匆上车而去。
  屋内,连环呆呆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坐下来。
  那股特有的烟味尚未散尽。
  他牵动嘴角,无奈凄然地笑起来,演技好得连香紫珊都瞒过去了,几时可以瞒过自身?
  他走到房中,打开书桌一格抽屉,取出那只盒子,打开它,看着盒内一双小小鞋子。
  连环的心境异常平静。
  他把小鞋捧在手内,不相信这许多年已经过去,不相信他与鞋主人已有这样远的距离。
  他把鞋子放在窗台上。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个云雀似动听的声音说:“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新鞋。”
  阿紫!
  连环转过头去,窗外站着一个小小的女孩,穿水手服,长发结成一条大辫子,垂在胸前,正艳羡地看着那双鞋子。
  连环不禁问:“你是哪家的孩子?”
  “我住在甲座,我姓施,我们新搬来。”
  “请进来。”
  那小女孩轻轻地走进客厅,挑一张小小的矮凳坐下。
  连环把鞋子交到她手中,“合穿,就是你的。”
  “送给我?”女孩绽开天使般的笑容。
  连环点点头。
  她连忙试穿,踏进去,刚刚一脚,站起来,转个圈,顾盼一番,向连环说:“谢谢你,谢谢你。”
  连环见她如此可爱,双目儒湿。
  她兴奋地奔出去,一不小心,摔一跤。
  连环以为跌在草地上无妨,谁知她半晌没爬起来。
  连环急了,跑出去看。
  女孩坐在地上呼痛,分明扭伤足踝。
  连环对她说:“别怕,我马上去甲座找你父母。”
  女孩抬起小小面孔,“求求你,背我回家。”
  连环一听,马上吓得退后两步,镇定下来,才柔声说:“不,我不能背你,这生这世,我都不会再背任何人。”
  女孩皱起眉头,楚楚可怜。
  连环不以为动,“我去叫你母亲。”
  一位年轻太太已经急急跑来。
  “小妹,小妹,你没有事吧,”她一把抱起女儿,“这位叔叔,多亏你看住她。”连环还来不及说什么,施太太已经抱着女儿回家。
  连环静静回到室内,仍然窝在大沙发内喝啤酒听音乐,他不复记忆,已有多久没睡过觉。
  过了不知多久,有人在门口问:“连先生在吗?”
  是满脸笑容的施太太,她手中捧着一锅食物,分明是特地过来结识新邻居新同事。
  “这是我刚刚炖好的五香牛肉豆腐干鸡蛋,味道还不错,请你笑纳。连先生是独身吧,难得那么喜欢小孩,我家小妹说连叔叔送她一双新鞋。”
  连环张开嘴,想说几句客套的语,不知如何开口,施太太见他沉默寡言,知趣地告退。
  食物热腾腾香喷喷地搁桌子上,连嫂一进门,误会了,欢呼说:“湘芹回来了。”
  连环心酸酸地笑笑。
  连嫂把儿子肩膀扳过来一看,吓一跳,“连环,你怎么瘦得又黑又于,工作忙吗?”
  连环点点头,“这两天就去看医生。”
  “卖力就可以,不必卖命。要是湘芹在,她恐怕劝得动你。”
  连环微笑,“妈妈,我去把她接回来可好?”
  连嫂转过头来,审视儿子的脸,这小子虽然怪怪的,却不擅说谎,一向一是一,二是二。
  连嫂在他脸上搜索半晌,不见破绽,便欢喜地说:“好极了,怎么不好。”
  “爸呢,爸可喜欢?”
  “当然喜欢。”
  “湘芹现在是个很出名的记者了,不同从前那个黄毛丫头。”连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