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发话,他说:“她留给我那么多,多得以后都不用再工作。”
  我没有置评。
  不做事做什么,像我这样,白天蜗在窝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彻底失望。
  这个时候,他抬起头来,看到我穿戴整齐。
  “要出去?”他问。
  我摇摇头。
  “那么好,一起吃饭吧。”
  对于这个邀请,并不觉得兴奋。
  不知有多久没同国维一起吃饭,只觉得尴尬。
  他的心情显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泛滥,心中一定在怀念往事。
  对他来说,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于是连带也眷顾了我。
  我不想与国维吃饭,他一顿饭总有两个小时可吃,一边吸香烟,一边喝浓茶,他所喜欢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愿自己吃蕃茄鸡蛋三文治。
  多年来做着不愿意做的事,难免神色怠倦。
  饭桌上国维絮絮说着他与邓家的轇轕:“她那几个甥侄简直当场拉下脸来,立即就生气。当年祖父分产业,他们还小,没有份,父母又身体强壮,好不容易得到个机会,谁知……”
  这些话,根本不应在吃饭台子上讲。
  他不自觉地笑了,不一定是因为钱,而是那个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负她,还死心塌地。
  这比服一剂补品还好。
  我暗暗叹口气。前夜听到他的电话,还以为当年的陈国维回来了。
  没有。
  我推开椅子站起来,说声“早点休息。”
  他一愕,“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说吧。”
  “是关于我同你的事。”
  我转身,国维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没有心情听下去。三小姐的宽宏大量益发显得国维小家败气,一生人都靠她成全,连她死了还控制他。
  “海湄。”国维叫住我。
  我没有应他,站起来回自己房间。
  推开睡房的门,黑沉沉的,一阵花香猛地扑过来,把我整个人笼罩住。
  我冲口而出:“朱二!”
  没有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
  但感觉上我已经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着我。
  我站在房间中央,没有开灯,动也不敢动,像是一扬手便会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厉害了。
  我闭上双目,降服在花香中。
  过了很久,灯亮起来,是国维,诧异地问:“什么花,这么香。”
  我睁开眼睛。
  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见的更大更多更白,这样的花,只有传说中巴格爹花园才有。
  我摘下一朵栀子,别在鬓边。
  只听得国维说:“你总还是喜欢弄这些花呀虫呀的。”
  我不出声,渴望他出去,熄掉灯。
  国维打开长窗,引人新鲜空气,花香更加浓郁。
  我走到窗前抬头一望,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
  国维存心要与我聊天,没想到他兴致好到这样。
  “下个月就二十七足岁了。”国维说。
  我还不知道他在说谁,唯唯诺诺。
  “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庆祝?”他问。
  是在说我。
  “啊,没有。”我如梦初醒。
  这瓶花是几时送来的?
  一整天我都没有出去过。
  这只庞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这么说来,他是连瓶带花一并差人送来的。
  怎么我不晓得。
  “——我想替你庆祝。”
  我回过神来,忙说:“不要,我不要。”
  “为什么?”
  “那边……刚去世,仿佛庆祝什么似的,你说对不对,别人说什么不要紧,只是自己也提不起劲。”
  他呆着,仰起头,像是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我没想到。”他说。
  他更没想到的是,我会说出这么得体的话来。
  有什么好庆祝,哪一日不好吃喝玩乐,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来那一日。自幼不喜集体行动,是故厌倦过年过节,一窝蜂同时做一件事。
  今夜是个美丽的夜,可惜没有月亮。
  夜值得歌颂,夜风如丝幕罩身般舒适熨帖。
  我靠在长富边借清风花香,整个人陷入迷幻。
  国维还没有离开,他还没有说完。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我转过头去,“国维,时间不早,休息吧。”
  到底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让我们结婚吧”这句话就在嘴边,也还忍了下来,他略一迟疑,回房去了。
  早十年八年,我也为“升级”努力过,尽量作成熟状,一副闺秀模样,后来厌倦了,名正言顺在夜间出动,避开一切见得光的人。
  现在终于有空缺可以补上去,我已完全不向往。
  第二天婉转向女佣盘问。
  “什么人送花来?”
  “一个穿制服的小厮。说是陈太太订购的,要搁睡房里,已经付过钱。”
  “几点钟?”
  “昨天傍晚。”
  “怎么没通知我?”
  “太太当时在书房正忙。”
  傍晚,他记得我,给我送花来。
  这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入侵我家。
  他人呢,人在哪里,人敢出现吗?
  我说:“下次有人送东西来,记得叫我。”
  佣人应了我。
  国维还没有醒,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
  心神游出去老远老远,躺在长沙发上,耳边都是海涛声,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白色的盐沫喷得一头一脑,可以舐食。
  但是他没有再来叫我。
  或许不打算再惹我。我的丈夫已经回来,正式与非正式,也是我的男人。
  傍晚,咳嗽声随着国维起来。
  女佣说:“太太,有人送花来。”
  还是花,我不敢相信,忙出去收。
  这次连盘带花,栽在泥里,花蕾很大很丑,而且垂头丧气。
  不必问小厮由谁送来,迅速给了赏钱。
  小厮却有话传给我:“这是昙花。”
  昙花。
  原来是它。
  大惊喜了,蹲下数清楚,一共两盘,每盘有五六个花蕾。
  没想到名花如此貌不惊人。
  等待小厮作出更多的交代。没有,异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恭敬地离去。
  我着人将花搬到露台树荫底下。
  心情异常激动。
  只有夜间才开放的花,花瓣白里透红,香沁夜色,难得一见。
  如平常一样,他没有留下半只字,亦无此必要。
  国维进来看见,“这是什么花,好丑。”
  我看他一眼,“昙花。”
  “啊是,是有这种怪花,晚上才开,那时人人都睡了,谁来看它?恐怕只有你吧,哈哈哈。而且听说开一两个小时就谢了,就这样短暂。”
  虽然国维毫不容情,且没忘记讽刺我,但他却正确地把花的特色说出来,同时也提醒我,受花者与花,可在晚间为伴。
  我深深感动,以手抱胸,说不出话来。
  “这样孩子气,如何当家?”国维说着走出去。
  他在追求我。
  他以传统的、含蓄的、苦心经营的手法震撼我。
  他目的已经达到。
  第五章
  整夜我蹲在花旁,至夜完全黑透,一切喧哗告退,霓虹灯熄灭的时候,花苞如着魔般轻轻“卟”的一声爆裂,雪白的大花瓣卷开,奇异香气喷上我面孔。
  一朵继一朵,像是一早约好,不一会儿全部开放,我不再寂寞。
  把花捧在手中细赏,直至它们缓缓萎靡、沉落、消失,那么短的灿烂,而且不一定有人在旁欣赏……
  我在风露中立至天明。
  国维也没有睡,他在盘算如何接收三小姐的遗产。
  两人各有各的心事,不过还是坐在同一张早餐桌上。
  “下午我出去开保险箱,要不要一起来?”
  我摇摇头。
  “怎么,”他诧异,“不感兴趣?”
  “不是我的东西。”
  “你说得对,但是你可以借用。”
  我不再说什么,国维看轻了我,也看轻他自己。
  我不觊觎三小姐的财产,没可能。
  女佣把电话拉进来。
  我的心“咚”的一声。
  是周博士。
  他还要我等,越等得久,越是渴望。
  “海湄,你已爽约两次,又不来通知,没有事吧。”
  “啊没有没有,只是忙。”
  “今天来不来?”周博士说。
  “来。”我说。
  “那么五点见。”
  国维看我一眼,“那是谁?”
  “周博士。”
  他不出声。
  这一点点娱乐他是要给我的。
  隔一会儿国维说:“心理辅助相当有用,这一阵你精神较佳,白天也肯起来,酒也喝少了。”
  我一呆,“真的?”自己倒没留意。
  “也许因为压力已经减轻,”国维喃喃说,“她的去世成全了你。”
  不不不,完全不是这样的缘故,完全没有关系。
  我推开面前的杯子。
  稍后国维出去办事,坚持载我一程。
  我们两人坐在车后座,旁人看来,何尝不是出双人对。
  车子转了一个弯,本来这种大车最稳,乘客不应受影响,但国维趁势滑过来,与我坐得比较贴。
  真是反常,恐怕他的压力是真的减轻了。
  趁着另一个弯,我把身子让开,并且固定下来,把皮夹放在两个身体之间。
  国维没说什么,他比我先下车。
  到达周博士那里,着实松口气。
  把手袋一扔,踢去鞋子,往长沙发上躺。
  周博士笑,“当心你的随身物件。”她没忘记手袋里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