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句话就说:“几十个钟头的飞机,坐死人了!”
  我微笑。
  “你倒没瘦,可见家明照顾得你不错。”她点点头,“家明这孩子呢?”
  “他上学,没空来,妈你也知道,陌陌生生的,差遣他做几千桩事,不怕他烦?”
  “烦什么?自己人。”她笑。
  “什么自己人?”我反问。
  “我这次来,是跟你们订婚来的——”
  “我的妈呀!”我叫。
  “我当然是你的妈,我不是你的妈,是你的什么人?”她白我一眼,“大呼小叫的!我告诉你,见了张伯母,也还这么来着,我可没面子!”
  “张伯母?我为什么要见张伯母?张伯母是什么人?”
  “张伯母后天到,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她说道。
  “商量什么?”我沉下了脸。
  “婚姻大事,你们的婚姻大事。”她得意洋洋地说。
  “妈妈,现在不流行盲婚了!”
  “盲婚?你难道没见过家明?”妈妈咄咄逼人地说。
  “我见过他——”
  “你难道不喜欢他?”
  “喜欢——”
  “难道没有与他单独相处过?”妈妈问。
  “有。”我说。
  “这不就是了?照你们这个速度,拖十年八年也不稀奇,我们年纪大了,可心急,不如订婚再说。”
  我不响,我叫了一部街车,司机把母亲的行李搁在车后,我扶母亲上车,母亲在车子里絮絮地说着话,我不知道为什么,鼻尖手心都有点冒汗,我想告诉她,我另有爱人,不是家明,怎么都说不出口,预备好的说辞都出不了口,她到底是母亲,再隔三千年也是我的母亲,怎么好叫她这么伤心呢?
  车子飞驰着,我始终没有说话。
  “家明呢?家里有电话?我要找家明。”她说道。
  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我扶母亲下车。
  她一看,“房子倒是不错,难怪屋租这么贵,可见物有所值,这部小跑车是你的?我最不喜欢你开车,你最爱危险驾驶。”
  我用锁匙开了门。
  她在沙发坐下来,左左右右地打量着。
  “把家明叫来呀。”
  我替她拨通了号码,让她自己讲话。我先煮下冲茶的水,然后冲上楼去,把比尔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收到橱里去。我没有勇气,三天前的心理准备现在全派不上用场。我的天,我决定骗她,骗得一时是一时,反正她不会在这里一辈子。
  我再下楼,母亲已经做好了茶,我松一口气。有妈妈到底是不一样,差太远了,说什么有个帮手的人。
  她说:“屋子很干净。”
  “谢谢。”
  “家明说他尽快赶到,毫无问题,真是好孩子,乔啊,如果你跟他订了婚,任你跑到非洲去,只要你与他同在,我也就放心了。”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同意,家明就是一个那么可靠的人。
  “你爱他?”妈妈喜孜孜地问。
  我笑了一笑。
  “什么都别说了,有一阵子啊,我真气你,可是想想,一共只有一个女儿,有什么不对,大概是父母教育得不好,孩子总是孩子,所以——没想到你与家明倒成了一对。”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我说:“妈妈,我与家明,没有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不过是朋友。”
  “别骗我了,你们总是赖。”
  “不,真的,谁说我们可以订婚了?”我问,“我可没说过,难道是家明说的?他不会。”
  我知道不是家明。
  “你们怎么会说!”
  “妈妈,你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大家以为我嫁不出去了,急成这个样子,我可不是这种人。”
  “不跟你说——你叫我睡哪里?”她问。
  “楼上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我说。
  “你一个人睡几间房?”
  “三间。”我说。
  “真享受——”
  我没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比尔,对不起家明,对不起——
  我在电话里找到比尔,他在授课,我很简单地说:“我妈妈到了。”
  他说:“啊。她好?”
  “好,谢谢。比尔,我没有把我们的事说给她听。”
  “我明白,今夜我不回来了。”
  “对不起,比尔。”
  “不关你的事,如果我们结了婚,没有这种难题。”
  “比尔,对不起。”
  “我爱你,再见。”
  “我们再联络。”我放下了电话。
  我心里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噢,我想见他见他见他见他。
  家明来了,他的神情尴尬之极。
  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尽管不自在,尽管刚刚从大学里赶回来,他还是有一种慑人的清秀与镇定。他与母亲礼貌地招呼过了,就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母亲终于累了,她要午睡,我与家明坐在客厅里,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问:“你告诉她了?”
  “没有。”我答。
  “是很难说的。”他同情我。
  我叹口气,“可是她要我与你订婚,多么可笑,别说现在这样,就算没有比尔,她也该想想,人家怎么会要我?”我带着嘲弄的口气。
  家明背着我,看着炉火,他说:“为什么不要你?你有什么不好?”
  “我?”我挪动了一下身于,“我?我当然不好,何止不好?简直罪恶,拿了家里的钱来开销,一不读书二不工作,跟洋人姘居,我好?我再也没有人要的了。”
  “我倒觉得你好。”家明还是背着我。
  “那是因为你愿意了解我,当我是一个朋友,可是其他的人怎么想呢?”我问。
  “其他的人,不过因为他们没有你这样的机会堕落,所以吃醋罢了。”他答。
  我笑了,躺在沙发上,把垫子抱在胸前。
  “家明,对不起你,你工作必然很忙,这样子把你拉了来,你心里不知怎么样想呢,可能在咒骂:这家子,有这样的母亲,就有这样的女儿。”
  “你真要知道我怎么想?”他转过头来。
  “嗯。”
  “我在想,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我不费一点力得到了一个我要的女孩子。”
  我一怔,“啊,家明你开什么玩笑?”
  “这年头没有人相信真话了。”他笑。
  我不响,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为什么我也暗里希望这是真的——如果我不认得比尔,我只认得他,我们就要订婚了,从此下半辈子不用愁了。我惨痛地想:然而事实不是这么简单呢。如今他做了我的挡箭牌。
  “家明,”我说,“我实在感激你,真的,我母亲……希望你帮我这个忙,她在这里的当儿,你多多包涵,别把我的事说出来,我实在不忍她失望,将来要是我结了婚,她好过一点,也许情形不同,可是现在——”
  “你放心。”家明打断我,“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我有点惭愧,他说得对,我可以相信他。
  “你累了,你也该休息一下。”他说。
  “家明,你妈妈也要来,是不是?”
  他点点头。我呻吟一下。真受不了,一个老奶奶已经弄成这样,倘若来了两个,那还得了!我自楼上抽了一张毯子下楼,蜷在沙发里睡了一会儿。家明不方便上楼,我只好下来陪他,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我睡了一刻便醒来了。家明坐在地上,在做功课,他的笔记摊了一整个茶几,电视在播映足球比赛,没有扭响声音,他看得全神贯注,一边在嚼花生,喝着咖啡。足球紧张了,他握着拳头挥舞。
  这人是个孩子。我忽然记起比尔也这么做笔记来着,我也是在沙发上睡着了,然而两个人的神情是不一样的。一醒来比尔就发觉了。但是家明,他大把大把的花生往自己嘴里送,一边手舞足蹈。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他背影,就笑了。
  他这才发觉,转过头来,他说:“啊,醒了。”
  我想,比尔现在在哪里?他会原谅我吗?为了母亲,我叫他不要露脸,把他赶到别处去住。
  家明说:“你肚子饿了没有?我们在中国饭店吃饭,我请客,等伯母醒了就去。”
  我看着他,笑着点点头,他握住了我的手。
  妈妈的声音响起来,“我早就醒了。”
  我们回头,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妈妈真是厉害。
  我叹了一口气,她这一次来,有计划之壮举,再也不放过我的,幸亏是家明,换了别的男孩子,叫我怎么应付呢?家明向我投来一个眼色,叫我不必担忧。
  妈妈又发觉了,她说:“你们不必挤眉弄眼的,我很明白,你们不必忌我,平时怎么样,在我面前也怎么样好了,我是最最开通的。”她一直笑。
  我没好气。她开通?家明是她喜欢的,所以她特别“开通”。
  我们一起去吃饭,坐席间也是妈妈一个人说话。不过见她如此高兴,我也颇为安慰,家明真好,把她服侍得水泄不通,我看着只会微笑。待她走后,我可要重谢家明才是。
  一顿饭吃了好几个钟头,吃完饭,她忽然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只扁长盒子,放在桌子上。
  “家明,”她说,“伯母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伯母喜欢你,这是伯母在外国的见面礼,你若不收,就不是好孩子。”